失败之诗(第2/2页)

  莎乐美来了,杜拉拉来了,阿赫玛托娃装在书信里来了,不是要跟他入洞房,却是相继成为他失败的见证,“所谓命运,是我们从人群里走出来,而非从外面向我们自己走近。”果然如此,日子便会像他喜欢了一生的玫瑰们般渐次枯萎?错了,在里尔克那里,让日子蒙上光亮的,让玫瑰死而复生的,恰恰不是点翰林,不是打金枝,它不过是我们日复一日在苦挨的羸弱、无聊和庸碌。正是它们,组成了一场等待,在如此等待里驻足,才反而配得起谈论那两个字:指望。

  ——“我歌唱的一切都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的遗弃。”里尔克。

  还有布罗茨基,你当他是因为入狱和流亡而失败?哦不,他从不为此而羞愧,就算死之将至,伏尔加河的灯火,爱沙尼亚的尖塔,都还住在他的味蕾上,只需咀嚼,他就能找见他的祖国。他欲仙欲死的,痛哭流涕的,是另外一场失败,初一看,那不过都是些小问题,譬如:“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但也归于空茫,并没有带来安抚。”再譬如,他模拟着圣母的语气,发问基督:“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被钉在十字架上,我怎能回到家里?当我还没有弄清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怎能跨进屋子?”

  天可怜见,都不是小问题。实在是,无一个不生死攸关。在布罗茨基那里,一场更大的、源于人类只要出生就无法闪避的失败早已降临,他之应对,是提出更多的问题,是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又以此来确证:我们并不曾在愚蠢中死去;拜服于失败,并非是自暴自弃,而是朝着死去生,是在愤怒与怨怼之处寻见微妙,这微妙最终会将我们从电视机前带出来,从一切不费气力的生活里带出来,遇见彼此,奔跑的奔跑,弯腰的弯腰,唯有到了此时,我们才能对失败视若不见;唯有到了此时,失败才真正成为失败。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布罗茨基。

  最后的时刻,这样一首失败之诗,理当献给世间所有的失败者,罗伯特·勃莱的《在多雨的九月》:“在我们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会去见你,你也能来看我,一年一次;我们将是两颗脱壳的谷粒,不是为了播种;我们蛰伏在房间里,门关闭着,灯熄灭了;我陪你一同抽泣,没有羞耻,顾不得尊严。”就是这样:男女不用欢好,情诗可作他途。真正的失败者,明暗难辨,阴阳不分,巴比伦好似长生殿。可以是君王,千山鸟尽,独钓寒江之雪;可以是赌徒,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所有的家底,乃至性命。

  这紧要的时刻,要么是开封府的衙役,要么是苏格兰场的警探,最好是从天而降,堵住失败者的房门,抬起刀,举起枪,叫他们不要动,要不然,出了这房间,痴男怨女就要去开封城做秦香莲,去不列颠做李尔王。一个个的,终归都要重新变作搬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说实在的,变作西绪弗斯也好啊,就怕搬了半天石头,还以为自己是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