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海棠树(第2/2页)

  终究还是出了问题。文艺晚会正式上演的那一天,因为无所事事,我也去看了,开场没多久,就到了她们跳的那支舞,音乐用的是《北京喜讯到边疆》,她果然化了很浓的妆,若不是相熟的人,绝对认不出。她也果然是唱戏出身的人,人群里跳得最好,一举一动,热烈,又不轻佻,理所当然地成了舞蹈的中心,尽管她的舞伴们都比她年轻许多,差不多可以叫她阿姨。

  但这只是前几分钟。突然她就大惊失色地止了步子,舞伴们还在跳,唯独她一个人不跳了,舞伴们当然要催促她,她慌忙跳了几步之后,竟然哭了,眼睛死死盯着观众席的西南角,稍后,几乎是叫喊起来:“没有!没有!我一直都在管儿子!”说罢,她竟然双腿一软,颓然跪倒在了舞台上。什么都不用再说,一切都被她弄砸了。紧接着,她又被人认出不是护士的一员,连同舞伴们一起,被赶下了舞台,一边接受着训斥,一边继续失魂落魄地朝西南角里张望,嘴巴里还念念有词。

  据她后来说,她之所以把一切弄砸了,是因为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竟然在观众席里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她也知道那是幻觉,本想不加理睬,但丈夫突然就暴怒起来,说她只顾着跳舞,连儿子都不管了,她这才乱了方寸。但无论怎么说,她是休想再获得护士们的亲密了,现在的护士们对于她,岂止是疏离,简直就是厌恶,世间之事无非如此:你在人海里走了一遭,又或走了一年,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只能做回孤家寡人。

  现在好了,她多了空闲,也就多了时间去重新对付那棵海棠树,虽说花期将尽,海棠花却照样开得绚烂,经常有父母带着孩子,去到海棠树边,摘下一朵两朵的花,再雀跃着离开,每到这时,她便异常愤怒,如果恰好遇见了我,她便会愤怒地对我说:“这些人,我看他们是想把灾祸带回家里!”停了一下,在突然响起的雷声里,她再一次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砍掉它,你不要不相信,等雨停了,不,不等它停,过几天我就去砍掉它!”

  她咬着牙说出的话,我还是没有当真。不过,这一次我又错了——她当真是没有砍掉它,但是,她纵火去焚烧了它:大概一周之后的一个后半夜,楼下的院子里突然喧哗四起,奔走声,呼喊声,尖叫声,全都响作了一团,我跑去楼道里往下看,一见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原来,那棵海棠树,还有海棠树上的花,全部都被火点燃了,满树的火焰,正在炽烈地焚烧,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那个宣称一定会砍掉那棵树的人,她的身上也着了火,此刻,她正在疯狂的哭喊,又带着满身火焰盲目地奔跑,虽说有保安渐渐围上前去,但也只能面面相觑,只能听任她的呼喊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撕心裂肺,左等右等,好几分钟过后,她才等到有人拿着灭火器跑过来。

  如果她曾经供奉过什么菩萨,现在,她应当将它砸碎:儿子截肢了,丈夫死了,她总要恨上一点什么,寻来找去,她无非是恨上了一棵树,然后,她报复了这棵树,但是,厄运却没结束,相反,它还在等着她,见她走近,一把就将她拉扯过去,不仅要让她陷入更深的悲苦,还要让她在悲苦里变得可怖,以及可笑,就算她能活下来,她一定会因为这一晚的行径而备受耻笑——起先,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桶汽油,趁着夜半无人,她站在病区的楼道里,自上而下,将整整一桶汽油泼洒在了那棵树上,她的心太急切了,以至于:汽油也洒在了自己身上,她都没发现,泼洒完了,一刻也没有停,她狂奔下楼,对准一片弥漫着汽油味的花朵,划燃了火柴,她没想到的是,与海棠树一起开始燃烧的,还有自己。

  好多天以后,当她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我去看过她,但是没能进得了病房,只能站在走道里,隔着窗户影影绰绰地去看:实话说,医院并没亏待她,尽管这只是一家专科医院,但是,自她被烧伤,医院还专门从别的医院请来了烧伤科大夫。现在,她暂时脱离了性命之忧,全身几乎都被纱布包裹,可能是因为经常陷入短暂的昏迷,我在走道里站了好一阵子,看见的她却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意外的情形是:有一只喜鹊,误入了歧途,闯进病房之后,被关在了里面,别无他法,只能在这方寸之地里惊恐地上下翻飞。

  当然,我去看过她,更多的人去看过她,还有一只喜鹊正站在吊瓶上苦楚地看着她,这一切,她都不知道;还有一件事,她也不知道:那棵海棠树,在她被烧伤之后没几天,竟然神秘地消失了。

  千真万确地消失了。是被砍断的。树干、树杈和花叶全都烟消云散,徒留下根须还暴露在连日的雨水中浸泡着,那么,它是被谁砍断的呢?出乎意料的是,医院没有派人来砍,保安们也没有自行去砍,她缺了一条腿的儿子更是万万不可能,如此一来,几乎每个人,跟她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在问:砍断它的到底是谁?好在是,反正此地是医院,每个人,除了治疗和陪护,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对,他们有的是时间,去琢磨,去讨论那棵树的去向,种种说法里,最无稽的有两种:一种竟然说是我去砍的,因为我一直都在理会她;另外一种,则说是观音显灵,凭空降下法力,转瞬就将它席卷而去了。

  遗憾的是,他们都错了。

  好吧,话已至此,我就还是承认了吧:虽然我没有亲自动手,但是,连同病床上静止不动的她在内,全世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真相其实是这样的——后半夜,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打虚空里来,打茫茫雾气里来,一手拎着蛋炒饭,一手拎着锃亮的斧子,走进了医院;经过海棠树的时候,他没有驻足,径直上楼,进了病区,先是轻手轻脚地去到儿子的病床边,但没叫醒他,放下蛋炒饭之后,他就赶紧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因为他着急要去见他儿子的母亲,他知道,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现在,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可是,和来探望她的其他人一样,他也没能进入病房,只是隔着窗户往里看。这一次,他不再怨怒于她,而只是哭;他先是站着哭,再去蹲在墙角里哭,又回到窗前去哭,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泪水打湿了他手中的斧子,但这被泪水打湿的斧子并不能让他上天入地,反而让他看见了更深的无能:即使阴阳相隔,他的斧子也砍不去厄运、崩溃和近在眼前的满身绷带,他唯一能砍去的,无非是那棵院子里的海棠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