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4/6页)

  看苹果的下午

  在回忆中,我首先看见的是一片油菜花,漫无边际,就像滚烫的金箔从天边奔流过来,压迫着我,最后定要将我吞噬;之后,便是蜜蜂发出的鸣叫,这嗡嗡之声可以视作春天的画外音,从早到晚,无休无止,既令人生厌,也足以使久病在床的人蠢蠢欲动。

  暂且放下回忆,读一首诗,米沃什的《礼物》:“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经忘记。”二十岁出头,我才读到这首诗,一读之下,顿觉追悔:如果我早一点爱上诗歌,早一点读到这首诗,那么,当回忆一再发生,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再三陷入焦躁之时,我便会劝他安静,坐下来,背靠青草环绕的篱笆,听我念余下的句子:“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会使我难为情……”

  那个看苹果的下午,他实在太焦躁了。他先是对着一片桑葚林信口开河,说就在十年之前,他曾经只用一棵树上的果实就酿出了五十斤桑葚酒;而后又说王母娘娘其实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见我冷眼旁观,他也只好悻悻住口,转而看见一头黄牛,跑过去,想要骑上牛背,可是,费尽周折也没能骑上去,回过头来,凄凉地对我说:“想当年——”话未落音,他就被黄牛踢倒在了地上。

  其时情景是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两个人素不相识,但却结伴走了几十里的路。其间,男孩子有许多次都想离开,中年男人却一直劝说他留下来,看上去,就像一场诱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因何发生的呢?

  因为我想看苹果。真正的,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而不是画报上的抑或别人讲出来的样子。长到十岁出头,我还没见过真正的苹果,这自然是因为我长大的地方不产苹果,其次也说明,此地实在太过荒僻,荒僻到都没有人从外面带回一只来。说来也怪,自从有一回从一本破烂的画报上见到,我就开始了牵肠挂肚,一心想着真真切切地见到它,抑或它们。

  好消息来了。赶集归来的人带来一个消息:有一辆过路的货车坏在了镇子上,车上装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真正的,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天夜里我就在梦里贪得无厌地吃苹果,吃了一个,再吃一个。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出门了,是啊,我终于忍耐不住,决定亲自去镇子上走一遭,去看看那些传说中的苹果。

  可是,造化弄人,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镇子上,那辆货车已经修好了,苹果们刚刚在半个小时之前绝尘而去。它们无爱一身轻,只是可怜了追慕者,沮丧得绕着镇子走了一遍又一遍。天可怜见,好几十里的山路,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走完,脸上都被沿途的蒺藜划出了一条条口子。也就是在此时,我遇见了他,那个宣称一定能带我看见苹果的人。

  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牛贩子,他终年累月都在周边的村镇游荡,所以,我自然也认得他,我还知道,牛贩子的手艺让他过得不错,但也让他享有本地最为败坏的声名,多数人遇见他都避之不及。我自然也是。当我在茶馆门口看见他被众人赶出来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他会找我说话,我只是想稍作歇息,然后便动身回返。看见他坐到我旁边,我原本想抽身便走,然而鬼使神差,我竟然不仅告诉了他此行的目的,而且,还答应他,跟他一起,继续去到镇子外的深山里见识真正的苹果。何以如此呢?一来是,我实在太想见苹果们一面了,在我的玩伴里,虽说有的去过县城,有的拥有一本《封神演义》,但见过苹果这件事,却足以使我在一个月之内被人簇拥;二来是,牛贩子说的那片苹果林,其实是在我来的路上,这个事实过于耸动了,我当然将信将疑,但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不得不信。

  关于那片隐秘的苹果林,他是这么说的:它们的主人,从前在四川茂县当兵,退伍回家时带回来一些苹果籽,也没放在心上,前几年,家里生了火灾,一夜之间,家徒四壁,实在没办法了,为了不让人笑话,又为果实长成后不被人偷,他便在深山里选了一处地界,播下了苹果籽;几年下来,在不为人知的地界,苹果树已然长得比寻常的桑葚树还要高,而眼下,算我有运气,正好是挂果的时节,这本是天大的秘密,但他恰好和果园的主人是结拜兄弟,所以,他才有机会带我去看它们。“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他说,“我也要去看我的兄弟。”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再不相信,即使以我当时的年纪,也害怕自己是不可理喻的,于是,我便和他出发了。

  这时春天刚刚掀开了序幕,油菜花在怒放,河水异常清澈,青草发出香气,牲畜的身上全都燃烧着欲望之火。即使我还是个小孩子,面对这眼前万物的汹涌之美,也不禁心生惭愧,担心自己恐怕不能匹配它们。这不管不顾的美,甚至不是造物的恩宠,而是被化身为铁匠的天使们锻打出来的,炉火熊熊,火星飞溅,敲击声此起彼伏——哦,我走神了,甚至都忘了苹果——再看牛贩子,他显然也忘了,难以置信的是:在一片油菜花的中央,他先是像只蜜蜂,夸张地嗅着花蜜,嗅着嗅着,他竟然哭了。

  他忘了苹果不说,还在莫名其妙地哭泣,我当然非常不悦,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上路。他倒是没有拖延,跟我一起朝前走,沉默着,全然不似之前的喋喋不休,突然又问我:“你有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事情吗?”我根本未加理睬,没想到,他的哭声竟然转为了号啕,面对着刚刚走出的那片油菜花,他一边哭一边叫喊:“我妈埋在这里,我却把地卖了,现在连坟地都没了,我真是狼心狗肺啊!”

  却原来,他也是有故事的人。但是很遗憾,这个下午我不关心全人类,我只想念苹果。说话间,我们开始翻越一座山,起风了,天上的云团也开始变幻,阳光渐渐变得黯淡。我担心天气转阴,接连要他走快一点,哪里料到,这个声名狼藉的牛贩子,竟然比我这个岁数的人还要幼稚:一群喜鹊从树梢间飞出来,他追在后面小跑了半天,却是跑向了跟我相反的方向;随后,他又为一片燕麦的长势而长吁短叹;迎面看见一条小青蛇,已经死了,他蹲在小青蛇的旁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么叫也叫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