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惊恐与哀恸之歌(第2/2页)

  天气寒凉,潮湿而蜿蜒的长街之上,注定在黑夜里消磨的人们燃起了火堆,零星的行人奔着火堆围聚过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分散的、小小的乌托邦,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缺吃少穿的乌托邦;回去的路上,旅馆老板突然问我,他的那些杂念,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全然无法作答。一个真切的疑问也在愈加逼近我——可以断定,天一亮,他又会拎着水壶,笑呵呵地出现在郁郁寡欢的人群中间;同样可以断定,那些杂念、撕缠和折磨,照旧还会与他如影随形;世间之事,总归逃脱不了有无,逃脱不了是非和善恶,有在左边,无便在右边,善在左边,恶就定然是在右边,那么,到底是怎样一种机缘,从天降下,施加于人,让本能、火堆和拎着水壶的手不越雷池,一直停留在灾难的左岸?

  沉沉雾霭里,身边的白龙江咆哮不止,我当然知道,等到天光熹微,可以清晰地看见,除了奔流的河水,白龙江的波浪里还夹杂着碎裂的木椽、牲畜的尸首和盖着花被子的床榻。这些不得不的遭逢,刺刀般地袒露出一种真实:之前的清宁,加上此刻的作魔作障,才是全部的白龙江。一如旅馆老板,还有更多耿耿难眠的人:无论有多么不堪,他也只好领受这种真实——此处不是别处,是生涯的渊底,是连连噩梦、压抑得快要忘记的号啕和无法收回的魂魄。也许,许多人就此便陷入了漫长的苦斗:是继续闭上眼睛,还是慢慢苏醒?是打开店门燃起火堆,还是任由这全部的生涯将肉身碾为齑粉?

  “5·12”之后,写诗是困难的,言说也是困难的,至于我,我早早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消失。是的,就是消失,在生死的交界,些微清醒,丝毫指点,便有可能是不义,甚至是可耻的,活下来的人理当不能自拔,合适的担当,便是珍重他们的本能,跟他们一起忘记,或是不忘记。

  而哀恸仍在持续。我要说起一条碧口镇的狗,那个对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并未目睹过这条狗,但是,哪怕从县城到碧口的路有大小几百处塌方,这条狗的传奇也终将翻山越岭,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这条狗的主人,是现在已长眠于地下的幼小亡魂,和更多死去的同伴一样,都是在“5·12”那天闭上了眼睛,活着的人要抢救粮食,要忙着用彩条布搭起栖身的帐篷,所以,只能给他一个潦草的坟墓。自此之后,接连好几天,货仓里都会丢失一小块彩条布,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动物先用利爪撕破,然后再席卷而去,难道,是山中的猛兽们也在搭帐篷?在此地,彩条布已经是比钻石更贵重的东西,不找出真相怎能罢休?事实上,人们将会很快发现真相:那个幕后的凶手,只是一条瘦弱的老狗,有人追随着它,看看它究竟将这些彩条布送到了哪里,最后的结果,是还没走出两里地便不再往前走了——它不过是将它们送往了主人的墓上,风吹过来,花花绿绿的彩条布散落得遍地都是。

  我还要说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十六岁的女儿罹难之后,他被亲戚接到了城里,我们离开文县的那天早上,又一次的余震之后,他被安置到了旅馆楼下的大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围坐在一起,都在劝慰他,他却始终没有表情,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门外过路的汽车。自始至终,我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大概是有人劝他想开些,实在想不开的话,便要学会忘记,一年忘不掉,来年再接着忘,女儿十六岁,那就忘记她十六年。这时候,他突然满脸都是泪,扯开嗓子问:“怎么忘得掉?怎么忘得掉?一千个十六年也忘不掉!”

  还有惊恐,那些分散在各人心头的、无边无际的惊恐,仍旧还在持续。不说旁人,直说我们:暮色中,我们离开了文县,行至临江乡,六点四级的余震发生了,汽车开始剧烈地抖动,头疼和晕眩袭击了车上的所有人,司机几乎控制不了方向盘,而四周的山顶上已经冒出了滚滚尘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慌乱中,我们竟然忘记了停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狂奔,就在最紧要的时刻,不远处,两个当地的妇女跑上公路,对我们拼命摇手。我们,连同我们的汽车,这才如梦初醒,戛然而止,举目看去,就在前面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一面山坡正在倾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像一面瀑布般急速地跌落,一辆警车,已经被砸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我们离死亡,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

  那天晚上,紧随余震而来的,又是滂沱大雨,为了远离四周的山岩,我们穿着雨衣,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全都站在了一片菜地的田埂上。暮色越来越沉,雨也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雨幕之外的任何景物都再也看不见,除了后来的汽车响起的急刹之声,满耳听见的,便只有山坡崩塌的声音,轰鸣作响,就像得了人身的妖魔正欲出世。一个牵着孙女的老人,手举雨伞朝我走过来,焦急地跟我说话,我没能听懂,同样,我说的普通话他也听不懂。情急了,他干脆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过去,跟他们一起站到了伞下,原来是,因为从来不曾见过,他也就不知道,我的外套其实就是一件雨衣。我并没有推辞,三个人,安静地站在雨伞下,等待着我们能够重新上路的时刻。

  在这连烛火也甚为缺少的地方,天色黑定之前,眼前最后的一丝夺目,是一座新坟上被雨水淋湿的纸幡。突然之间,我悲不能禁:死去的人不是我的亲人,我却是和他的亲人们站在一起,那些停留在书本上的词句,譬如“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譬如“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全都变作最真实的境地降临在了我们眼前,无论我们多么哀恸,多么惊恐,夜幕般漆黑的事实却是再也无法更改:有一种损毁,注定无法得到偿报,它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损毁的地方。

  好在是,我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在祖父的怀抱里入睡,许多年后,她会穿林过河,去往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记田埂上的此时此地,此时是钟表全无用处的时间,此地是公鸡都只能在稻田里过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灵,它定会听见田野上惊魂未定的呼告:诸神保佑,许我背靠一座不再摇晃的山岩;如果有可能,再许我风止雨歇,六畜安静;许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