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看到过钻塔(第3/3页)

我还有呢!他快活地微笑着,再说,平台上的人都不晕船。

哦,平台上的人都不晕船!每次往返8个小时的颠簸,终日里海风的熏陶,使他们早已忘记了晕船这个本属于陆地的毛病。

平台上的小伙子们每天工作那么长时间,他们愿意吗?得病的多吗?我把心中的疑问再次提出,不是不相信,而是希望再次证实。

工人们都愿意上班,上班时间过得快呀!小医生明确地嗔怪我的不明事理。下班后,除了睡觉就是聊天,谁家有点啥事,早八辈子都聊完了。

还可以打球、下棋、看电视……我总以为,今日的石油平台比海岛边防生活要丰富得多。

打球、下棋总是那几个人,那几套路数,彼此透熟,还有啥玩头呢!

我想也是。纵是世界冠军和亚军,让他们天天对垒,时间长了,也会充满烦恼。

那还有电视呢!我不屈不挠地提醒。

电视只能看,不能参与。比如亚运会,我们连喊声加油的地方都没有。小医生的目光暗淡了。

我也垂下了眼帘。他们是现代人,重要的在于参与。现代科学文明的发达,使他们如此清晰地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远离世界,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样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独感,这样被封闭、被隔绝的痛苦,非深入其境之人,难以想象。

在这种环境下,你的病人是不是很多?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多,我闲得没事干呢!小医生对自己工作的轻闲感到不好意思。我们的小伙子身体都好得很。他自豪地说。

我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只是他们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病,就是对土地的思念。小医生的目光显出忧郁,我们是脚下无立锥之地啊!

我下意识地看看脚下,墨绿色的簇绒地毯,像春天里一块茂盛的草地。地毯之下是钢板,平台本身就是一座钢铁的宫殿。钢板之下,就是大海了。

他们的脚下没有土地。哪怕在一座最小的珊瑚岛上,你的脚也会沾到土地,土是人类生命的发源地。记得我有一盆气息奄奄的花,眼看无救,便把它从楼上丢到垃圾箱里,被邻居老大爷拾了去。半个月后,待我再看到那盆花时,竟欣欣向荣到不敢相认。我问大爷使了什么绝招,大爷说有什么绝招?!不过是沾了地气。

石油平台上没有地气,你只能听到无穷无尽的波涛之声。这不是在海岸上听到的那种有节奏的惊涛拍岸之声。无论多么大的风浪,你都能从岸边巨雷般的海啸声中感到岸对波涛的阻碍,感到岸的不容置疑的存在。你绝不担心岸会被淹没,岸比海洋永恒。平台上的涛声不是这样,那是一种完全不经意的来自大海肺腑的律动,它无视其他任何存在,无休止地自吟自唱,充满着强大的自信和亘古不变的倨傲。

今天不过七级风,若是刮十二级风,这里又该怎样?石油平台上的年轻人,没有土地的依傍,他们便失去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安定感。这是一种深切到难以察觉的付出。

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就要离开,就在这时,我有了此次平台之行最重大的发现——在气势恢宏的采油平台一侧,有一架锈迹斑斑的建筑兀立在海水之中。原谅我用了“一架”这个模糊不清的量词。站在这座钢铁凝成的现代化科技岛旁,那建筑局促得实在无法称为“一座”。它寒酸、简陋、低矮、粗糙,像是一节被废弃的火车皮。但是,用不着内行人指点,我们也可清楚地分辨出,那上面也有类似储油罐的装置。

那是什么?我讶然至极。

那是六号。平台经理回答我。

六号是什么?我追问。

那是我们自己的平台,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石油平台。开始是打的勘探井,当发现有了油气时,就将钻井平台改建成采油平台。平台上的设备百分之百都是国产的。六号一共为国家生产了30多万吨原油。经理如数家珍。

我凝视着六号。

由于中东海湾局势,向全世界普及了关于石油价格的知识。30万吨原油象征着怎样一笔巨大的财富,每个人都不难计算出。它们真是由这架如此普通的平台贡献出来的吗?

那上面是什么样子?

太简单了!三合板的墙,铁皮盖的屋顶……我们划小舢板上去过。一位平台工人告诉我。

旧平台默默无言地和新平台立在一起。海浪拍打着新平台,也拍打着旧平台。我在新平台上所感受到的所有孤独和苦难,在旧平台上也一并存在过。没有现代高科技文明的缓释,那苦难一定更尖锐、更持久、更剧烈……

你们有谁曾在六号工作过?我问。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也没有了。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六号已古老得像一个神话。那些最早的开发者、工作者,你们在哪里?

可以上去看看吗?我说。

不行了。梯子已经锈断,上面很危险,也许哪天一阵飓风就把它埋葬在海里了。经理告诉我。

我于是向六号久久地行注目礼。

这样的平台,我不知我们还有几个。但我想,我们起码应该保存下来一个,成为一座石油博物馆最珍贵的展品。让我们的后人永远记住,我们的祖国曾经怎样举步维艰,我们的先辈曾经怎样艰苦创业!

终于要走了。

我们沿吊桥回到拖轮,这才发现拖轮上的所有工作人员并没有跟随我们参观平台。你们都看过了吧?我猜测说。不,我们都没参观过。他们憨厚地回答。嗯,那是你们不愿意上去看看了?不!不!他们连连摇头,平台上的纪律很严格,没有特别批准,是不能上去的。听说女人上过石油平台的,只有江青一个人。

对于这最后一句话,我始终不相信,但石油平台,只有极少的人登上过,我相信这是一个事实。

石油平台与拖轮渐渐分离了。平台上突然涌出了那么多年轻人,向我们招手道别。刚才他们都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关照那些仪表,现在他们目送我们远去,像黄土高原深处的小村落里的孩子们,目送一辆偶然驶过的汽车。

当平台与我们相距一个适当距离的时候,平台粗壮的铁腿与高耸的背甲,使它像一只橙红色的龟。于是我觉得它很像初民们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解释:天圆地方,浩洋不息,人类在巨龟背负的息壤上繁衍生长……

大海无垠,人的智慧无垠。

海上石油平台终于浓缩为一个红点,镶嵌在大海尽头,像是海与天孕育成的一颗珍珠。

我看见了钻井,我想,我已看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