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看到过钻塔(第2/3页)

想起那海上晕船的痛苦,我大不解。

直升机常摔,去年还死了人,你们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空难,不过我理解工人们,长年生活在这处处蕴含着危险的石油平台,他们对危险有着天然的警觉和拒绝。

生活区和生产作业区、储油罐区相互连接又相对独立,中间以金属楼梯沟通。楼梯悬挂在海天之间,类似天险中的栈道。其实楼梯是很坚固牢靠的,梯面由细密精致的金属丝编织而成。但也许正是因为日本人的精致,使那梯面薄得如同纱巾,这在减轻楼梯自重上也许很有好处,但它镂空得透明,踩在上面如同踩在虚无之上,在鞋与鞋的交错之间,你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到蓝如靛汁的大海,精神便不停地受到挑战。

平台经理领着我们在八卦阵一般的管道中行进。管道较人还高,便有了在青纱帐中穿行的感觉,只是这些铁杆庄稼过于茁壮。到处都是仪表,它们的指针或者凝然不动,只有长时间的观察才能看出极轻微的偏移;或者不安分地摇摆不停,叫人感到片刻之后就会有一场爆炸。想想看吧,原油从海中被吸取,然后被输送、加工、储存,所有的过程都是在密封状态下进行,它的一切成分和变化,都是由仪表和数据显示的,仪表便分外神秘。

我们已经在管道中穿行了许久,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最不经意的角落看到仪表,而我们还没有看到一滴真正的原油。

这平台上一共有多少块仪表?我终于忍不住问。

年轻的平台经理难得地皱起浓眉,眉心里便有了极细的皱纹。没有准确统计过。他的脸竟微微红了,大约一万块仪表吧!

石油平台是极讲科学的地方,他为自己提供数字的不精确感到愧疚。

我为我的唐突感到不安。这仿佛是问一位山民山上的石头有多少块,该脸红的是我。于是我转换了一个话题:您是这平台上的最高首脑了。

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我们还有一位平台经理,他和我负有同样的责任。

我表示很想见一见那位领导,想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年轻、同样冷静。

您见不到他,他现在正在床上。

病了?我很吃惊。在这远离人寰的地方生病,一定格外痛苦。

没有,他在睡觉。

正是中午,我想象不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康人怎么能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大张旗鼓地睡觉!

我们是两班倒,所有人员都是双套,一个班就是12小时,下班后就睡觉。

12小时?这未免太严酷了,从马克思那会儿,工人们就为8小时工作制而奋斗。工人们没有……什么不同想法吗?我谨慎地挑选着词句。

大家都愿意上班。平台经理又露出了白贝壳似的牙。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寂寞。平台经理不笑了,他那像婴儿一样纯净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悲哀。

平台上有很好的活动室,有乒乓球桌和台球桌,还有电视和图书阅览室。

我们无语地向前行进,前面到了一个岔路口,通往一侧的指示箭头上,用极正规的汉字书写着:逃命通道。

我想到这边看看。

这是发生海难时的太平门。平台经理说着,走到了我前面。

我不知前面会出现什么,该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到海面吧?

在逃命通道的尽头,有一艘救生艇。它像巨大的野蜂巢一样,悬挂在平台的外侧。

危急时刻,用太平斧将缆绳砍断,艇就自动充气,溅落在海上了。然后我们就自救。平台经理平静地向我说明。

救生艇是橙红色的,这是平台上应用最广泛的颜色。井架、工作帽和许多重要设施,都是这种颜色。它像那种成熟得极好的川红橘的色调,带着热烈、警醒和淡淡的恐怖感。

当年“渤二”就是在那里翻沉的。平台经理指着一个方向说。

那里是湛蓝的大海,有银白的海鸥在飞翔。时间将一切都冲刷掉了,唯有人们的记忆永存。记得当年读一篇报道“渤二”海难的文章,曾说过找到遇难石油工人的尸体时,那里的海面是一片橘红。工人们临死前将自己捆绑在一起以防漂散,橙红色的救生衣就炫目地漂浮在海面上。

我们都静默了,为了已经和将要牺牲在海洋上的石油工人们。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过原油呢!我对平台经理说。人类用自己的血液换来了地球的血液,我急切地想一睹它的真实原始的面貌。

平台经理打开一处管道,我看到了未经炼制的刚刚从海洋深处吸取到的原油。

它黑如沥青,黏稠得发亮,散发着隐隐的热气。

可以摸一下吗?我试探着问,怕它如沸点很高的温泉一般烫人。

平台经理瞟了一眼某块仪表,说,此刻的油温是35.2摄氏度。

我把手指深入原油,挑起一道亮而黏稠的丝。微温,令人感觉到很舒适。我想,这就是地球皮肤的温度了。

我们已将所有的工作区域巡行了一圈。虽然是冬季,虽然七级风,我的额头还是沁出了薄薄的水汽。

这一圈走下来,大约有一公里。我说。

一公里要多。平台经理很肯定地说,我每天夜里都要这样走来走去。

刮大风的时候也要走吗?

刮大风的时候更要走了。我会整夜睡不好觉,惦记着这些仪表。

在风雨如晦的黑夜,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踩在薄的金属楼梯上行走,不知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

我想自己单独走走,可以吗?我说。

当然可以。平台经理露出白贝壳似的牙。只是最好不要打扰工人们睡觉,他们今天晚上要上12个小时的班。

生活区的设施很好,工人们的卧室类似火车的软卧车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工人们果真在安安稳稳地睡觉,日复一日12个小时的劳作,毕竟是巨大的体力支出,白日之下,也酣然入梦了。

我走到一扇标有“医务室”字样的门前。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把它推开。

洁白、整洁、温馨,弥漫着医疗单位惯常的气味。一位年轻的医生正坐在桌旁看书,斜射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轮廓分明,我看到他嘴边生着细如蜂腿绒毛般的小胡须。

平台上的人们都非常年轻。

他对我的闯入显得有些慌乱,因为我是陌生的异性人。

我想要一点晕船的药。我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正常的闯入理由,况且晕船也的确使我心有余悸。

他把药瓶里所有的“晕海宁”都倒给我。

我要不了这许多。再说,你把所有的“晕海宁”都给了我,平台上的人晕船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