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伦理孤独(3)(第3/4页)

伦理也是一种暴力?

我们不太敢承认,可是伦理有时候的确是非常大的暴力。我们觉

得伦理是爱,但就像我在暴力孤独裡丢出来的问题:母爱有没有可能是暴力?如果老师出一个作文题目「母爱」,没有一个人会写「这是一种暴力」,可是如果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人写出「母爱是暴力」时,这个问题就值得我们重视。

我在服装店碰到一对母女,母亲就是一直指责女儿,说她怎麼买这件衣服、那件衣服,都这麼难看,所有服装店裡的人都听见了,有人试图出言缓和时,这个母亲说:「对呀,你看,她到现在还没结婚。」我们就不敢再讲话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母亲以母爱之名,什麼话都能讲了。这是不是暴力?

这时候,我不想跟妈妈讲话,我想跟那个沉默的女儿说:「你為什麼不反抗?你的自我到哪裡去了?你所遵守的伦理到底是什麼?」

我在一九九九年写〈救生员的最后一个夏天〉时,台湾社会已经发展到更有机会去揭发伦理的真相,主角发生的事也可能在我们身边发生。主角Ming是个大学生,他的爸爸跟母亲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这对夫妻在大学认识,是很知性的人,从来不曾吵架,他们结婚生子是因為遵守伦理的规律,不是因為爱或什麼。

所以当这个父亲最后决定和Charlie去荷兰结婚时,他在咖啡厅裡和妻子谈,他和妻子都回到了个体的身分,他们把家庭伦理假象戳了一个洞,使其像洩了气的皮球,而我想这是一个漏洞,而伦理的漏洞,往往就是伦理重整的开始。

一个渴望伦理大团圆的人,不会让你发现伦理有漏洞。你看传统

戏剧,最后总是来个大团圆,而这个团圆会让你感动,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无奈的渴望。

你看《四郎探母》这个戏最后怎麼可能大团圆,两国交战,杨四郎(延辉)打败了被俘虏,他隐姓埋名,不告诉别人他有个老妈,还是元帅,也隐瞒他有个妻子四夫人,结果番邦公主看上他武艺双全,将他招為射马,十五年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也很恩爱。这已经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了,一边是母亲,是「百善孝為先」,一边是妻子,也是杀死他的父亲、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四郎该如何取捨?

后来,佘太君亲自带兵到边界,四郎有机会见到母亲,只好跟番邦公主坦白。番邦公主才知道原来丈夫是自己的仇家,她威胁要去告诉母后(萧太后)把他杀头,但一说完就哭起来了,到底四郎还是她的丈夫,在伦理的纠缠中,又变成了一个两难的困境。最后番邦公主还是悄悄地帮忙四郎,让他见到了母亲。对番邦公主而言,这是冒一个很大的险,因為杨四郎可能一去就不回了。

杨四郎回去之后,跪在母亲面前,哭着懺悔自己十五年来没有尽孝。可是匆匆见一面,他又要赶着回去,佘太君骂他:「难道你不知道天地為大,忠孝当先吗?你还要回去辽邦。」杨四郎在舞台上,哭着说,他怎麼会不知道?可是如果他不回去,公主就会被斩头,因為她放走了俘虏。

这裡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精釆的伦理两难,可是到最后不知怎的又变成了大团圆,这怎麼可能大团圆,不要忘了他还有一个元配,元配打了他一个耳光后,面临的又是另一个伦理的纠缠。

粉饰太平的大团圆

《四郎探母》為什麼用大团圆?因為大团圆是一个不用深入探究的结局。可是如果一个有哲学思维的人,他会把这些伦理道德上的两难,变成歷史最真实的教材。

张爱玲看《薛平贵与王宝釧》就不认同最后大团圆的结局。王赛釧苦守寒窑十八年,靠野菜维生,薛平贵在外地娶了代战公主,回来还要先试探妻子是不是还记得他,是不是对他忠心?因為十八年的分别,早已认不出对方。薛平贵先假装是朋友,调戏王宝釧,才发现王宝釧住在寒窑裡不与人来往,苦苦守候着他。后来代战公主出来,对王宝釧说:「你是大我是小。」两个人要一起服侍薛平贵,这是大团圆的结局。张爱玲在小说裡就写,这个结局好恐佈,面对一个美丽、能干又掌兵权的公主,你可以活几天?

你渴望大团圆吗?还是渴望揭发一些看起来不舒服的东西。

儒家的大团圆往往是让「不舒服的东西」假装不存在。就像过年时不讲「死」字,或是公寓大楼没有四楼;死亡是伦理这麼大的命题,不可能不存在,我们却用「假装」去迴避。当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或者我们平常不说「四」而说「叁加一」时,就是在迴避死亡,这时候伦理有可能揭发出一些真相吗?我们要粉饰太平地只看大团圆的结局?还是要忍住眼泪,忍住悲痛,去看一些真相?这也是一个两难。

我想,上千年的大团圆文化的确会带给人一种感动,也会使人產生嚮往,可是伦理不总是那麼美好,伦理缺憾的那个部分,以及在伦理之中孤独的人,我们要如何看待?

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孤独的,在那一剎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因為再绵密的人际网络,也无法将人与人合為一体,就像柏拉图说的,人注定要被劈开,去寻找另一半,而且总是找错。大团圆的文化是让我们偶尔陶醉一下,以為自己找到了另一半,可是只要你清醒了,你就知道个体的孤独性不可能被他者替代了。但不要误会这就没有爱了,而是在个体更独立的状态下,他的爱才会更成熟,不会是陶醉,也不会是倚赖。成熟的爱是倚靠不是倚赖,倚靠是在你偶尔疲倦的时候可以靠一下休息一下,倚赖则是赖着不走了。

我们常常把伦理当作倚赖,子女对父母、父母对子女都是。我在大陆看到一胎化的子女,受到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宠爱,有人觉得这样很幸福,我却觉得很可怕,因為当孩子长大后,这些人会反过来倚赖他,那是多麼沉重啊!

当我们可以从健全的个体出发,倚靠不会变成倚赖,倚靠也不会变成一种常态,因為自己是可以独立的,不管对父母、对子女、对情人、对朋友,会產生一种遇到知己的喜悦,而不是盲目的沉醉,如此一来,所建构出来的伦理也会是更健全的。

打开自己的抽屉

伦理孤独是当前社会最难走过的一环,也最不容易察觉,一方面是伦理本身有一个最大的掩护--爱,因為爱是无法对抗的,我们可以对抗恨,很难去对抗爱。然而,个体孤独的健全就是要对抗不恰当的爱,将不恰当的爱做理性的分类紓解,才有可能保有孤独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