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3)(第3/4页)

我当时隐约觉得,如果革命者不是因為充分认识自己而產生的自觉,革命会变得非常危险。

佛学与革命的纠结

清代末年有很多动人的革命者形象,其中之一就是谭嗣同,他是康梁政变六君子之一。他是学佛的人,却走向激烈的革命,康梁政权失败,满清政府在逮捕党人时,他其实有充分的机会可以逃跑。但他对梁啟超说:「你一定要走,我一定要留。没有人走,革命无以成功;没有人留,无以告所有曾经相信这次革命的人。」他决定扮演走向刑场的角色。

我相信,谭嗣同内心裡有一种空幻、一种虚无、一种无以名状的孤独,使其将佛学与革命纠结在一起。当他觉得生命是最大的空幻时,他会选择用生命去做一件最激情的事情,如同我在敦煌看到六朝佛教的壁画那些割肉餵鹰的故事,我想,那是非常激情的。

谭嗣同让我们看到一个孤独的革命者最高的典范吧!其性格延续到了共產党成立时另一个有趣的革命者:瞿秋白。台湾大概很少有人知道这号人物,他的书《饿乡纪程》在台湾也不容易买到。瞿秋白是一个学佛的文人,会刻印、写书法、搞诗词,但是他突然对文人世界的委靡感到不耐,决定出走,所以在一九一七年听到俄国发生革命时,儘管对俄国一无所知,他还是进了同文馆开始学俄文,然后坐火车一站一站慢慢到了俄国。《饿乡纪程》就是记录这一段过程,描述与他同行的清朝官吏在车上打麻将,和小太太玩得一塌糊涂时,他却在苦啃俄文,相信俄国革命成功了,中国革命也一定能成。

我们看到一个学佛、浪漫唯美的文人,却是最早翻译共產党宣言,把共產党最重要的一首歌〈国际歌〉翻译為中文(原来是法国巴黎公社的歌曲,后来译成各种语言為全世界共產党党员所传唱)。瞿秋白回到中国以后,就变成共產党的领袖;但他终将成為《史记》裡的失败者。在他成為领袖后,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领袖,他是爱美的、他是柔弱的,他也闹出了一些「传闻」,听说他和沈从文、丁玲、胡也频等人在一起时,共產到连婚姻爱情都共產。

八一年我在美国见到丁玲,曾经亲口问他这件事,她矢口否认。不论传闻真假,革命者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世俗之人难以理解的。

胡也频后来被国民党槍杀,丁玲被安排化装成一名农妇连夜送到延安,蔡元培和瞿秋白都是保护她北上的关键人物。后来在剿匪时期,瞿秋白因為领导无力在福建被抓,关在长汀监狱,这时候他写了一本很重要的作品,后来在八○年代由香港明报登出,叫做《多餘的话》,这是他临终前的作品。

现在谈瞿秋白很少人知道,在台湾他是一个共產党,在大陆他则被当作共產党的叛徒,就是因為他写了《多餘的话》。在《多餘的话》裡,他谈到自己根本不适合作為共產党,更不适合当一名领袖,他无法拋弃内心对唯美的追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饿乡纪程》和《多餘的话》这两本书,就能看到瞿秋白从坚定的信仰到信仰的幻灭,竟有这麼大的落差。我想,如瞿秋白一样的人,将来都会是新《史记》裡的重要角色,他们都是矛盾人性的组合,在整个时代的变迁中,其丰富的性格是最值得书写的。

瞿秋白最后要槍决时,行刑者要求他转身,他说:「不必。」就面对着槍口,唱着自己翻译的〈国际歌〉结束生命。他留下一首诗:「夕陽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同。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一个共產党领袖最后写出来的绝命诗,根本就是一个高僧的句子。

从谭嗣同到瞿秋白,他们都是失败的革命者,后面继承的人或许成功了,但就像《史记》裡的刘邦,成功的人不会可爱,可爱的一定是这些失败的孤独的人。

文学有时候会看到一些边缘的东西,不一定是在当代论断。包皮括

我自己在写〈安那其的头发〉这篇小说时,我一直在想着从清末民初到现代学运革命者之间纠缠与复杂的关系。

如果还有文学‥‥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美丽岛事件?我当时从垦丁到高雄,正好遇到这个事件,捲入事件的人有很多是认识的朋友,包皮括小说家王拓。王拓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渔民,相继丧生海上,他在小说裡写八斗子家族的故事,却在那个年代被套上「鼓吹阶级革命」的罪名受到挞伐。我刚从法国回来,天真烂漫,就写了一篇序支持他,因此被大学解聘。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过癮--我為自己相信的东西,做了一个无怨无悔的选择。

王拓是当时的受压迫者、失败者,原本怀抱一个苦闷的梦想,為渔民的悲苦发声,使人相信文学应该要涉足生命的领域,但是今日的文学,如果还有文学,它的触手应该伸向何方?

前阵子,我打开电视看到两个人,一个是王拓,一个是诗人詹澈。詹澈在台东农会,是二○○二年农渔民大游行的总干事,我在编《雄狮美术》「乡土文学」时认识他,向他邀稿,当时在服兵役的他每次放假就会穿个军装跑到雄狮的办公室来找我,我们会一起谈他写的诗。后来他娶了女工叶香,回到台东从事基层的农工运动。在电视新闻裡,我看到王拓和詹澈同时出现,前者代表执政党,后者是民间的声音。看到这个画面,我有一种好深好深的感触,他们都是我非常好

的朋友,可是目前他们代表的其实是两种对立的角色。

这个社会当然需要不同的角色,也必须要有「务实」的人,可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两个人的对比立刻反映了角色的荒谬性。

二○○二年的选举,我看到选前宣布退选的施明德,想到在美丽岛事件发生时,我天天急着看报就想知道他有没有被抓到?他一直在逃,就像一个小孩子与一个巨大机器的对抗,他的逃亡变成我的一种期待,我好希望他不要被抓。我想如果我要写新《史记》,我该如何定位这一号人物?他究竟是一个荒谬的过气人物,沾带着一个被人嘲笑的梦想,还是代表一个巨大梦想破灭后孤独的失败者?

我不在意政党政治,就我所相信的安那其信仰而言,安那其永远不会存在於权力之中,永远是在一个边缘、弱势的对抗角色。就像施明德,在那个年代曾经一度被喻為「廖添丁」一样的人物。廖添丁也没有做过什麼事,不过是劫富济贫,可是民间会觉得这个人真的可爱,因為他用了一种顽皮的方法去对抗统治者这座巨大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