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独(3)(第2/4页)

我跟很多朋友讲过,后来我退出是因為发现有人偷筒子裡的钱。那大概就是我的梦醒时分了吧!我觉得,如此高贵的团体裡怎麼会有

这麼骯脏的事情?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革命者的孤独是革命者迷恋自己年轻时候的洁癖,而且深信不疑。你相信理想是极其美好的,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到,你也相信每个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会愿意共同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

我现在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都是当作诗来读,因為他一直相信人类终有一天会不需要政府,自动自发地去缴税、去建设,不需要他人来管理。我年轻的时候相信他,现在的我则相信这个社会一定会有阶级,一定会有穷人与富人。

也就是说,当你有一天说出:「哪一个社会没有乞丐?」时,就表示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然而,即使你已过了梦想的年岁,年轻时候的洁癖仍然会跟着你,在某一剎那中出现时,还是会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想问:「是不是已经老了?是不是已经放弃当年的那些梦想?」

如果说年轻时的梦想是百分之百,过了二十五岁以后会开始磨损,也许只剩下百分之八十、七十、五十或是更少,但是孤独感仍在。即使都不跟别人谈了,仍是内心最深最深的心事。

所以在我的小说〈安那其的头发〉裡,我描写野百合学运的领袖有一头美丽的长发,而一个叫叶子的女孩迷恋着他,可是他们之间的男女情感不会激昂过革命同志的情感,因為革命是為了一个更大的、

共同的梦想。因此,叶子可以怀着身孕,仍然在广场上没日没夜任劳任怨地做着所有学运的事情;可是背后有一件事连叶子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迷恋的是头发,还是头发下面的信仰?

在古老的基督教神话中,大力士参孙的头发被剪掉之后就失去力量;而军队、监狱管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光头--我清楚地记得上成功岭的第一个晚上,当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剃光时,我感觉到大家都变一样了。

头发好像是个人独特性的一部分,一旦失去头发,个性就消除了。有人跟我说,监狱裡再厉害的老大,一剃掉头发,就少了威势。头发好像有一种魔力,像是符咒一样的东西,影响人类的行為。

我在这篇小说裡用了超现实的处理;在月圆的晚上,一阵风吹来,领袖缓缓拉下那一头异常美丽的头发,竟是一顶假发‥‥从来没有人发现。

其实克鲁泡特金是一个秃头,他在瑞士写《一个反叛者的话》时,拍下一张照片,当时他已经没有头发了。这让我想到把头发的意象和革命者的孤独结自在一起,於是写下〈安那其的头发〉这篇小说。

革命者的自觉

我个人很喜欢这篇小说裡的一段是关於夜晚的广场,这个场景是

我在参加野百合学运时,坐在夜晚的中正纪念堂上得到的感受。在白昼的激情过后,到了夜晚,广场上年轻革命者的叫嚣都沉睡了,我看到广场上一个一个的睡袋,一张一张稚嫩的脸,有的睡袋裡是男女朋友相拥而眠,我突然有了另一种省思,并且感觉到自己与这些年轻生命的关联。如果说我爱上了革命者,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刻。

做為一名女子,如果对所爱恋的男子的意见不断猜测,相信是坚决的要那其主义者的他所鄙视与反对的吧。

有一次叶子问起他有关女子头发长短的问题时,他有些不屑地回答说:「解放的安那其的女性是不会以男子的悦乐為自己生存的目的的。」

他说完之后,似乎也自觉到对问话者不屑的表情。长久以来和平的安那其主义的内在训练使他立刻对自己的行為有了反省。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有些抱歉地抚爱起叶子的一头长发,安静地说:「叶子,有关头发的问题,并不是安那其主义的重点。」

叶子同时感觉着党人的与男子的爱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大部分时间,她仍然无法调整好那来自肉体的悸动的贪恋与头脑思想中理性信仰的关系。

但是,结果她还是把一头长发剪短了。

她这样想:头发既不是為了取悦男子而存在,过去存留长发的许多近於梦幻的联想其实可以一併剪除。头发的确如领袖所言是最接近人类思考部位的產物,也因此沾带了最多与思想有关的意识型态的辩证在内。

叶子对着镜子,把一片及腰的长发拉成一綹,吸了一口气,决绝地一刀剪断了。叶子剪完头发,看着镜子裡的自己,有

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彷彿被剪去的不是头发,而是她属於过去没有觉悟的女性的种种。

「革命,真正的革命并不是动刀动槍,而是革除掉脑中腐败、霸道、堕落的部分。」

党人们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叶子因此觉得从女性中解放了出来,第一次感觉着安那其不仅要解除人类在歷史伽锁中有开「家庭」、「国家」、「民族」、「阶级」等等腐败堕落的观念,也同时连带地要将歷史加诸於性别上的差异与主从性质也一併解放了。

写这一篇小说时,我其实没有考虑到读者的阅读,我想很多读者对这一个领域相当陌生,原因之一是台湾在二次大战后,思想是被垄断的,缺乏不同信仰之间的辩论,在戒严时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我高中的英文老师陈映真先生,因為翻译了一篇马克思理论的小序言,印给他的朋友,就变成了一个政治事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缺乏思想思辨的习惯。不如巴黎人在午餐、晚餐、下午茶时,谈到一个政治事件就能提出自己独特的看法,甚至夫妻之间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甚至当年参与学运的领袖都不一定拥有思辨的习惯。学运成功得非常快,大部分的学运领袖可能叁十出头岁就变成政府重要的官员,他们没有时间继续保有革命者的孤独,去酝酿对其社会理想进行思辨的习惯。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下子从受压迫者变成执政者,没有办法继续发展革命者的孤独感。

当我重读这篇小说,有一个待别的感触:一个社会裡的失败者角

色,其意义与重要性為何?司马迁的项羽、司马迁的荆軻,留在歷史上,使失败者知道他就是该扮演失败者的角色,使他能发言去对抗成功者,才有所谓的思辨。

对於台湾学运发展的过程,一方面我们会庆幸对一个保守到开始腐败的政权,在最短的时间内引起社会的反省与检讨;可是另一方面,新的力量立刻取代旧的,反而无法延续反省与检讨。所以在小说中,叶子怀孕后离开领袖,她好像发现了原来自己是因為爱上领袖的头发才变成安那其的党人,当她离开后,又开始穿起小碎花的裙子、蕾丝边的袜子,回復到受安那其主义批评為「小资產阶级」的小可爱女性形态,但她觉得,她还是要回来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