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 世界在变而你始终如一(第4/5页)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微微地发了福,面相上便有了乐天知命的意味。印象里,他好像是附近银行里的职工,喜欢嚼槟榔,嘴巴永远在动,和店家说话时,空气中也流动着槟榔渣子的气息。

付款时,我看到他的钱包里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是打印出来的那种大头照,照片里的人,妆容有些过时了,但笑容真实如新。

“我老婆,好看吧?”见我在端详照片,他干脆把摊开的钱包递过来,很大方地问我。

我点头,掩饰了自己的不好意思:“好看啊!”

“就是啊!”他毫不客气地附和,末了,又告诉我,“爆黄鳝的时候,锅底加一点腊肉最好啦,七分肥,三分瘦,提鲜还去腥……对了,再放点水芹,我老婆最爱吃了”。

说着,他手中顺便接过一袋宰杀好的鳝鱼,整张脸显现出流光溢彩的甜蜜。

“好好好,我一定试试。”

不知为何,那一刻,在蝇虫飞舞、污水横流的菜市场里,他脸上璀璨的甜蜜竟没有让我觉得有任何的不合时宜,相反,落在眼里,倒是反而自然又贴切,瞬间就触动了心底的那一根弦——以至于后来一吃黄鳝,就会想起他的话,以及他打开钱包时眼里的爱意与温柔。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和世间的很多女人一样,年少时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幻想,希望有一个人会爱我、懂我,把我的照片放在钱包里,贴身保管。

成年后经历了世事,被爱情所伤,为爱情所苦,又一度认为,这样的句子,不过是女人给女人画的饼。

然而不是。

你或许自认为千帆过尽,看淡爱情,却不得不承认,这世间依然有美好的爱情,真真切切地存在着,鲜活着,在风花雪月的浪漫里,在柴米油盐的朴实里,也在根深蒂固的记忆里。

没有人能够逃脱孤独

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做很多事。一个人的日子固然寂寞,但更多时候是因寂寞而快乐。极致的幸福,存在于孤独的深海。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逐渐与自己达成和解。

——山本文绪

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大约是在六七岁的时候。

农忙季节的黄昏,我一个人坐在小耳屋里煮饭,眼睛巴巴地望着门外,盼望父母快些从田里回来。

外面的天色又深了一层,灶膛里的火光更亮了。火光越亮,我就越害怕。在乡间,鬼神之说布满了每一个角落。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本是大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伴着他们亦真亦假的表情,就像剔出菜渣子的牙签,是可以随手丢弃的。而我听在耳朵里,却稳稳当当地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片带刺的荆棘。

那时,我经常狠狠一闭目,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不,应该比星星要小一号,是一些细碎的、颤动的、游走的、旋转的、让人失重的密集的光点,无边无涯,向我涌来,接着是溺水似的晕眩。

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或许关乎一些病理的因素,但是那时候,它带给我的那些无师自通的幼小的孤独和恐惧无以复加。

我害怕的其实是奶奶。邻居们逗我:“奶奶还在屋里呢,你听,她在屋里开柜子了。”

我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头发里好像有蛇芯子在咝咝吹气,于是大声嚷嚷:“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的奶奶在山上!”

奶奶就是在隔壁的小屋子去世的,整间屋子都是关于她的记忆。她走的时候,身子蜷在一起,僵硬着,喉咙里含着一口浓痰——浓痰卡在里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就那样窒息而死。

妈妈说,给奶奶换丧服的时候,她的喉咙里还一直咕噜作响,像溺水的猫。

十来岁,一个人躺在平房的屋顶上看天,身下是烈日的余温,头顶是流动的银河,天地辽阔,山河静谧,会开始思索一些事情。比如生和死,远方和未来,然后从中得到顿悟:自身之于世界,一如星辰之于宇宙,是何其的微弱渺小……

十三四岁,爱上层楼的年纪,接受了情爱的启蒙,就很快有了秘密。在心里模拟一个喜欢的人,辗转而思,思而不得,很多事情不再愿意跟家人提及、分享和分担,彼此间渐渐有了隔膜。那些微酸的心事,宁愿自己躲在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舔舐,咀嚼,吞咽,消化……比如看完一本言情小说后会蹲在田畦上掉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潮湿的泥土里,没有一点声音。田野间疯长的水稻,没过了我的身子,脚下的野花,寂寂地开着,没有谁会懂得一个少女的爱和孤独。

十八九岁,在异乡生活。

一个人吃饭,胃口奇好,对新鲜的食物有强烈的占有欲。

一个人谋生,多半时间都待在仓库里整理纸箱,从事最简单的体力劳动,险些退化成单细胞动物。

一个人行走,在古老的巷子里晃荡,坐漫长的公交车穿越城市,玻璃上映现出自己的脸,熟悉又陌生。

一个人去网吧,和遥远的人聊天,听了很多难辨真假的爱情故事,渗入记忆后再回忆起,会连自己也混淆。

一个人逛街,去批发市场买廉价的衣服,在心里暗暗抵触鲜艳的颜色。

一个人去街角租书看,“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每一本都读过,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整夜沉迷在虚构的文学世界里,一颗心匹马天涯,良辰孤往,却不知是蹉跎。

二十岁那年,相亲,恋爱,经过几个月的异地恋后匆匆结婚,接着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

也曾以为两个人的生活会比一个人更好过,毕竟牵手相爱的温情那么实在,要押上一个未卜的漫漫余生也心甘情愿。然而,还是逃不掉俗世爱情故事的窠臼。

将近十年的磨合期,让我尝遍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咸。争吵,负气,离家,欲绝的伤心——

曾经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头痛哭,茫然四顾,不知这声色斑驳的世间,明日有何可恋之处。

跟朋友打电话,喋喋不休,语无伦次。

数月暴瘦十斤,失眠,异食癖,需要看心理医生。

站立在人群中,仿佛是被遗弃在孤岛上,孤独如影随形,深入骨髓。

一直到最近几年,才慢慢地做到与婚姻平静相处。余生还有很长,我终于可以不再害怕。

这些年,我阅读,写作,在文字中远行,与自己的内心独立相处,生活便随之有了转圜的余地。

原来,自身才是一切症结的来源。

行走于世间,与自己沟通,应该是一种必备的能力。一个人与自己相处好了,与外界相处起来,关系总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