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世界很冷漠偏要活得温暖(第4/6页)

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卑,不敢照镜子,忍不住讨厌自己,以至于每次在课本上写自己名字的时候,都觉得是一种讽刺。

“带娣,带娣,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给父母带来一个弟弟!如今,我终于有一个弟弟了,可是更讽刺的事情也发生了,这个迟到了十几年的弟弟,却不是我的妈妈所生。”

她的爸爸将那个小男孩带回家,理直气壮地要跟她妈妈离婚。她妈妈先是哭,再是闹,最后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把积压的怨气都撒在她的身上:“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啊,生你有什么用?”

她不懂得辩解,只能木木地站在那里,任由妈妈撒气,自始至终,都没有哭一声。

“所以,我不想回家。”

对着我这个“树洞”倾诉完毕后,我们又并肩在跑道上走了很多圈。那天晚上,前后也不过是几十分钟的时间,却仿佛把她十几年的成长之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回宿舍的时候,月色好得近乎圣洁,我看着校园里那些笑着、哭着、闹着、迟迟不肯睡去的年少的脸,不禁猜想:在这世间,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来收藏生活中的枯枝败叶,以及成长中的酸辛悲苦。

2

校园里的桂花开了又落,香樟树的叶子落了一茬又长一茬,时间过得真快啊,第二年的初夏,因为妈妈去世,我不得不离开校园,然后辗转出门,到异乡谋生。

那些年,我一直死死恪守着青春的敏感,不肯给他们写信。一颗心就那样自卑着又骄傲着,宁愿从此天涯陌路,隔绝消息。

直到数年前,心性温软下来,因缘巧合地,又跟从前的同学联系上。后来回老家时,我还去参加了一次聚会,不曾想到的是,会再次见到带娣。

一别十年,大家吃吃喝喝之余,不免唏嘘感慨,话题也自然离不开各自的感情生活。当时,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生子,比如我;也有很多同学,依旧保持着单身,比如带娣。

见到她时,我眼前一亮:这还是以前的那个自卑孤独的少女吗?干练的短发,飞扬的神采,笔挺的身姿,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可又的确是她,眉骨上那块紫色的胎记,依旧在那里。

那一天,带娣主动拥抱了我。倒是我,觉得有些羞涩——孩子也在怀里哇哇地哭,一会儿尿了,一会儿拉了,弄得我一脸狼狈。

散会后,带娣开车送我回村庄。穿越县城时,看到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老街,倾泻在玻璃上的霓虹,竟有浮生若梦之感。孩子在轻微的颠簸中沉沉睡去,我正好可以窝在她的副驾驶位上与她慢悠悠地聊着天,聊着十年的时间究竟可以让一个人发生怎样的改变。

于是,我也得知,就在我离开校园后不久,带娣的父母也离婚了。她的妈妈没能承受住打击,终于选择在一个夜间点燃了家里的打火机作坊。火灾很快引起了爆炸,她的妈妈当场丧命,整个作坊毁于一旦。

后来,她的爸爸带着弟弟住进了他们的新家,她和姐姐们则留在原来的房子里,境况大不如前。再后来,姐姐们嫁人的嫁人,外出的外出,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而她,最终也没能去上大学,出了校门后就到县城里的一家工厂做事了。

十年的时间,她从一名车间女工做到了打火机工厂的老板,中间经历了多少苦辣辛酸,她没有告诉我。但是至少我知道,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向任何“树洞”倾诉了,她活得自信又敞亮。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了如何接纳自己,发掘自己,如何与生活中的磨难愉悦地相处。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还要感谢那一次爱情。愿意听我的爱情故事吗?”她俏皮地一笑,不待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起来,“在遇到那次爱情之前,我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孤独终老。世间的爱情那么多,唯独我不配得到”。

就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她遇到了他,那个点亮过她生命的男生。

生日当天,她没有去上班,而是一个人待在老屋里,破天荒地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然后又破天荒地去了一家理发店——几年的隐忍辛劳,省吃俭用,她突然就想犒劳一下自己。

店主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男孩子,脸上挂着能融化人心的微笑。镜子前,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发胀。他轻轻撩开她的头发,指肚抚过她的眉骨,温情而有力。

换了发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出门时,他来送她:“欢迎下次再来,美丽的小姐。”

她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发芽。尽管,她听到的或许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看了很久。依旧是俗气难耐的霓虹招牌,橱窗里的时尚服装依旧在苦苦追赶大城市的脚步,马路上依旧人来车往,巷子里依旧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夜宵摊……可是,分明生活了二十年,她却好像是头一次将这一切静心地打量,温柔地接纳。

后来,她有空就会去他的理发店坐一会,修一修刘海儿,说一说生活。再后来,他请她去吃宵夜,从红薯粉到麻辣豆腐,他们挨个吃了个遍。他去她的工厂门口等她下班,乐呵呵地跟门卫老头聊天;他陪她去买合身的衣服,鼓励她穿出自己的味道;他和她一起回家做饭,吃完了就抢着去刷碗……

再后来,他拉起了她的手,带她去见妈妈。可他的妈妈不喜欢她,就是没来由的不喜欢。他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更是个孝子,她知道,为了他们的事情,他和妈妈发生了很大的争吵,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顶撞妈妈。尽管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他的妈妈就差把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只能向她提出分手。

她不怪他。在这个世界上,她遭遇过那么多没来由的不喜欢,多得让她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她也获得了一个人的喜欢。没有人知晓,这份喜欢对于她的意义简直等同重生,甚至也已经超越了爱情本身的珍贵。仅此一点,她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有枉活。

是他将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摊开在她面前;是他告诉她:“你自卑的地方其实正是你独特的地方,就像这个胎记一样,是你用来区别于芸芸众生的印记。你看,就是因为它,我才能遇到你。”

他对她的好,她都感恩;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她都相信。所以这些年,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不管遭遇多大的艰难险阻,都不曾看轻自己。

在她的工厂里,老男人们依旧会说着荤段子调戏新来的小工人,而由他们亲手组装的一批打火机也已经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往欧美的街头,被某位绅士握在掌心,点燃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