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第2/3页)

到19世纪中期,一切都开始推动了。先是西欧人知道了:原来土耳其浴和罗马浴有类似处啊?我们真是忘本!然后是医学昌明,世界终于知道了,洗澡其实不害健康,反而有利于保持健康。洗去吧!加上19世纪晚期,现代供水系统已经成型,洗澡才真正普及到欧洲千家万户。

希腊和罗马公共浴室发达,爱蒸汽浴,可以用石头建造浴池,一半是因为纬度低,天气暖和,不会一出浴池就冻成冰人。芬兰人要洗桑拿浴,在北欧太冷,所以要换个方式,得建无窗木屋,以便黑咕隆咚、不见曦月。没法子,芬兰太冷,半年还是冬天,不闷住热气,洗不了澡。俄罗斯人洗澡,也是这德行,还都爱使白桦树枝朝身上抽打,“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倒不是性取向怪异有变态嗜好,而是血行加速打活毛孔。极端一点的桑拿浴爱好者,会从蒸汽房里杀出来,一头栽进冷水池里,这做法很像凉菜里做猪手的程序,只是把人当猪了。

东方人对洗澡,就从没那么多忌讳。日本人很早就喜欢高温洗浴——欧洲人认为47度以上热水不是人能承受的,可是日本人洗澡,这个温度才刚够。日本多温泉,又多林木,所以古典的日本木澡盆浴,真是有千多年历史了,但到1591年,江户始有第一个公共浴室。日本各类风俗,向来分关东关西,所以连洗澡都不一样。比如,幕府时期,江户喜欢热水浴,而大阪人却认定蒸汽浴是王道。日本人洗澡进池子很讲究,江户时期尤其夸张:洗头擦身完毕,想进池子了,得进个门。门开得低,非儿童侏儒人士,都得弯腰而进,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日本一度跟混浴掐上过,禁了又许,许了又禁,折腾许多遭,最后还是禁了。混浴这事想来香艳得很,但幕末的笔记故事却说,混浴一点都不好玩。你以为在池子里可以七手八脚,像猪八戒玩蜘蛛精一样,摸姑娘的手手脚脚,可是哪家的姑娘笨成这样,自己来钻狼窝?每个姑娘来浴池,周围一定布满阿姨大婶。你别说想去摸姑娘了,看不清楚稍微一划拉,碰到阿姨们的贵体,自己多别扭就不说了,被阿姨们暴捶狠揍当头一盆水,那还是轻的。

中国人对洗澡,重视到这地步:古代十日一放假,是所谓“休汤沐”、“栉沐”,洗澡是能特意配发假期的。宋朝时,公共浴室不但成了规模,还有行会制度,所谓“香水行”是也。那时节,欧洲人正恨洗澡,觉得有害健康;中国人却认定不洗澡的都不是靠谱人,比如王安石恨洗澡,苏辙们就认为他不修边幅,不是个正经人。连监狱犯人,夏天都有五天一洗澡的规矩。当然也有些地方习俗不同,比如有所谓“蜀人生时一浴,死时一浴”的谚语,说四川人不洗澡,一如17世纪的法国人。可实际上,宋朝四川人就喜以布蘸水拭身,只不是浑身浸泡罢了。元朝时候的《朴通事谚解》说洗澡是:里间汤池洗一会儿,第二间里睡一觉;又入去洗一洗,却出客位歇一会儿;梳刮了头,修了脚,凉完了身,巳时却穿衣服,吃几盏闭风酒,精神别样有——和现在的老浴室里已经差不多了。

国内现在新开的浴室,许多都仿欧式套路:池旁站欧式雕塑,蒸汽浴冷水浴等一应俱全。老式浴室却还是简素:泡澡浴池,躺歇铺位,衣帽箱子,“贵重物品请各自照管”!江南老浴室和羊肉汤有一点类似:起于秋风时节,做一冬生意,到初春开始就清淡,再要宾客盈门,又得到秋天了。张杨导过个《洗澡》,若以那里面的老北京浴室为范本,则江南的公共浴室大略与之格调类似。

我们那里,以前过冬,男人都爱往浴室钻。因为江南冬天阴冷,哪里都是沁骨寒。大家习惯,中午去喝一碗加大把葱叶加勺辣酱的羊肉汤,喝得全身出汗,就冒着寒风,吐着白气,去澡堂。

男浴室进门是大厚门帘,床铺,各人分发衣柜钥匙,脱净了,进大水池子,像下饺子似的,一堆人泡着。浴池旁另有冲淋的设备,但去泡澡的,对此常不屑。扬州人谚曰“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说老一辈都爱上午喝茶、下午泡澡,快活如神仙。大池子里“水包皮”地泡着,是公共浴室的核心。所以,这活动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泡澡。

泡澡图的不是干净,所以泡完,还得冲洗。我认得有洁癖或稍讲些卫生的朋友,看到大家同池洗澡,大惊失色,大呼“这样也叫洗澡”?近些年的浴室大概有所改善,会在池旁张贴“肥皂不许入池”的标志,但早年,比如工厂附属的浴室,就没这么严格。我小时候常去无锡造船厂的浴室,到得晚了,池水就成了肥皂汤。余华的短篇小说《朋友》里,写过个浙江式浴室,大致也是如此。

一次常见的泡澡流程是:抱着浴具,以头或肩掀门帘子——三岛由纪夫《潮骚》里,女主角的爸爸就是这姿态——进门,找掌柜要了钥匙,边跟熟人聊天边脱衣服。茶房端一玻璃杯绿茶上来。进门,找一角池边,放下洗浴用品,用脚试水温,搁两只脚进去,若水烫,不免牙齿缝里咝咝地透气;再过一会儿,半个身子没下去,然后直没至颈,水的烫劲包裹全身,先是暖,继而热,末了全身发热,像虾子一样发红,等全身开始刺刺地痒起来呼吸困难了,出水,喘两口气,休息会儿继续。如是者三,洗头,冲淋浴,有人就叫个擦背的,若不擦背就出门,接茶房递的热毛巾擦身,躺床铺上,喝口绿茶,打个呵欠,全身舒坦飘飘欲仙。

浴室里常有各类业务,比如擦背、扦脚、捶背、掏耳等。后几种服务叫的人少,除非哪家的扦脚师傅确实有名——我们这里,很流行请扬州师傅镇场子。擦背倒很大众。夫擦背者,其实等于一通全身按摩,师傅使拧紧的毛巾全身一通搓,通体红热,与煮熟的虾子相似。早年间,擦背有些贵,要这服务的人少;后来大家日子好过一些,人人叫擦背,尤其是过年前,人人大方,擦背师傅就供不应求起来,要排队,熟人偶尔可以插个队——当然也不多。浴室里熟人多,大家都是不好意思彼此抢的。擦背师傅有时看排的人太多,就摇头苦笑:“我要你们的钱,你们要我的命啊!”

好的擦背师傅都能聊,程度不下于一个出租车司机,而且兼通各门。比如搓肩时一看人缩肩,就警觉:“肩痛了?”一看见谁腿上有疤,“哪伤了?”然后就是一大通出口成章的养生理论。老年间剃头师傅管半个跌打医生,擦背师傅也顶半个保健医生呢。熟的擦背师傅不需嘱咐,自然卖力。当然擦背师傅也得轮班,通常一个浴室有三到四位,哪位顶了一段,就披衣服出门负责掌柜的。有些老师傅还打哈哈:“这个徒弟新带的,手重点,大家教教他。”我亲见过有两位师傅从擦背开始成了浴室当家股东之一,就经常负责递茶水和掌柜,不擦背了,只看见老熟客来,赶紧脱衣服:“来了来了,给你擦一个!”当然也有时候,客人会说:“昨天才洗过,算啦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