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缓缓地溯流而上(第4/5页)

快晚上时,一条窄窄的独木舟向我们划过来。那是下一个木材供应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给他带来邮件。他去科基拉维尔治病,他说他“结结实实挨了五六闷棍38”,这是此地对发热的俗称。

在布班吉停船过夜。赶来的村民既不漂亮,也不友善,且毫无奇特之处。有人证实了小梅莱兹对我们说的话:这个村的茅舍在汛期有一个半月都泡在水中。水一直漫到大腿中部。因此床都支在桩子上。人们在小土堆顶上做饭。出行只能坐独木舟。由于茅舍是用混着干草的黏土盖的,水把墙根都泡烂了。船长对我们说有些村子在水中要泡上三个月。

九月二十日

此地景色单调,让人工作兴致倍增。读完了克莱松的一本小书《哲学问题的当代观点》。他对柏格森哲学的阐述让我相信我早就是个柏格森派却浑然不知。倘若出版时间吻合,也许有人会在我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里发现几页像是直接受到《创造的进化》的启发39。一种体系的出现正好可以满足一个时代的口味,而其成功部分便由于它迎合时代,对这样的体系我很怀疑。

九月二十一日

《论欲念》。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除了恰恰是波舒哀认为最无益的品质,以至于他自己便走向自己立论的反面。

无论在一个民族的生活中,还是我们的个体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做神秘的、目的论之类的阐释的,而且,只要人一定要这样做,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看出上帝和魔鬼的共同作用。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也常常试图做这样的阐释;这种阐释甚至还可能显得最令人满意,仅仅因为它最形象。如今,我的整个精神都对这种迎合人心理的把戏感到厌恶,因为我觉得它不太诚实。尽管如此,这篇《论欲念》的语言却非常美,波舒哀从未在任何其他作品中表现出他如此高超的作家和伟大的艺术家才华。

九月二十二日

两天来雨几乎下个不停。“拉尔若号”昨夜停在比属河岸上的博博洛村前。木材供应站和砖厂。

今天早上八点到安普封多。沿河一条美丽的长街扩建成了公共花园。上游和下游是当地人的村子,茅屋寒酸破烂;但至少这里整个法属地区整齐悦目,一片繁荣景象。这让人看到聪明而持续的治理可以收到的效果。行政官员奥吉亚先生正在巡视途中,明天才到。安普封多附近很美。河边一些小河湾,独木舟在那儿休憩。陆地与水的博弈呈现出人意料的景色。紧接着,森林的气势恢宏起来。但必须承认,上溯乌班吉河实在单调极了。

天很阴,但并不低。三天来频频下雨,细雨随风飘洒,有时又是一阵浓密的骤雨。没有什么比在这样的阴雨天起床更难过的了。“拉尔若号”缓缓前行,慢得让人灰心丧气。我们本应在贝图过夜,但由于木柴质量太差,我们可能只能明天中午左右到那儿了。木材供应站没人监管,给我们的都是腐烂的木柴。到处都能感到人员不够。需要更多下属职员,需要更多劳动力,需要更多医生,首先需要更多钱给这些人开工资。到处都缺药,到处都让人深切感到可悲的匮乏,使本来可以轻易战胜的疾病获胜甚至蔓延。一索要药品,健康部门往往拖很长时间,寄来的也只是碘酒、硫酸钠和……硼酸!40

沿河村子里遇见的人,很少有谁皮肤没有受损、溃疡、带着丑陋的疤痕(往往是雅司病所致)。而整个这逆来顺受的民族仍笑着,闹着,安于现状,可能根本想象不出更好的状态,尽管他们那种快乐很不牢靠。

在东固停靠过夜。安普封多的行政机构正是被搬到东固。我们黄昏时下船。欧洲人的住宅面对面分布,住宅前面,公园般的林荫道既将各家分开又不彻底隔离。林荫道上的橙子树被绿色的橙子压弯了腰(这里就连橙子、柠檬也失去本来的颜色、光泽,和整齐划一的深绿融为一体)。树还年轻,再过几年,这个公园将会变得非常美丽。对着码头,有块牌子上写着“安普封多,45公里”。通往那里的公路朝相反方向延伸,一直通到我们夜里去的当地人的村子。

九月二十三日

森林的面目有些改观,树更美,摆脱了藤蔓的缠绕,树干更加清晰;树枝上垂满嫩绿色地衣,就像在恩加丁41的落叶松上见到的那样。这些树有的高大无比,远远超过法国的树。但一旦离得远点,河面又那么辽阔,就无法对树的大小做出判断。省藤属植物前几天还那么常见,现在却消失了。

向晚时分,天终于放晴了。重见蓝天真是欣喜若狂,不是在夕阳方向,而是东边空旷的水面镀上一层美丽无比的金色,中间还混合着柔和的紫红色。

在拉恩扎村前过夜。黄昏时我们去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村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兴致。在一间茅舍里,一个女人刚刚分娩。孩子还没哭第一声。他还连在胎盘上。当着我们的面,接生婆仔细地把脐带拉到小孩头上,再绕回到脖子处,然后用一把木刀砍断剩下的脐带。胎盘则用一张香蕉树叶包起来,也许要按某种仪式将它埋起来。门口挤着好奇的人,门太低,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来。我们给了一“帕塔”(五法郎)庆祝小维罗尼克来到人世,然后返回到船上,没过多久,遭到一群可爱的绿色小蝉的进攻。“拉尔若号”清晨两点又出发了。正近上弦月,天空澄澈无比,空气温和。

九月二十四日

重读《愤世嫉俗者》前三幕。这远不是我最喜欢的莫里哀的剧本。每次重读,我的判断都更明确。将情节推向高潮的情感,莫里哀所讽刺的荒唐可笑的东西,本来可以刻画得更细腻,更微妙,却不太能承受这样的夸大和在《贵人迷》《没病找病》或《悭吝人》中我那样激赏的“轮廓的磨蚀”。阿尔塞斯特的性格有点斧凿之痕,而且恰恰因为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成分,才显得不那么自如。常常搞不清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谁。这个主题更适于小说而不是戏剧,戏剧要过于外化;阿尔塞斯特的情感便表达得过了头,给他的性格带上一种质量不高的表面的滑稽。最好的场面也许是他本人不出场的时候。总之,看不出来,除了他的直率(往往也只是难以忍受的粗暴),他有什么超群的品质,像剧中暗示的那样,让他本来堪任要职。

十点船停在贝图村前。当地土著属莫让博族,比起其他土著更健康,更强壮,更漂亮;他们显得更自由,更直爽。我的两个同伴沿着河岸去村里,我则走向森林公司驻地。一帮非常年轻的姑娘正忙着给驻地前的土地除草。她们边干活边唱歌;身上穿着一种棕榈叶纤维编的短裙;好多姑娘脚踝上套着铜环。脸很丑,但胸脯健美。独自漫步了很久,穿过木薯地,追逐奇特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