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老天爷——中国的天的一个综合观察(第4/4页)

所以,孔子本人承认“天”是有“神性”的,这是定论。因为有“神性”,所以“天”是有意志的、有情绪的。孔子见了别人的小老婆(南子),他的学生子路不高兴,孔子就发誓说如果怎么怎么了,就“天厌之!天厌之!”“天”可以“厌”人,其意志性、情绪性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承认“天”是有“神性”的,对鬼神问题,孔子就无法不承认。孔子是承认有鬼神的,但他主张“敬鬼神而远之”,甚至“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都是很难弄清楚的。所以,可以这样近乎矛盾地说,孔子是一个“有神论的不可知论者”。

老子与庄子

比起孔子对“天”的思想来,老子、庄子显然是进步多了。《老子》中有这样的话:

一、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二、是谓配天,古之极。

三、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四、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这些话,表示“天”是有“神性”意味的。但是老子对“自然性”的兴趣,显然更大。《老子》中有许多“自然性”的话,他攻击“天地不仁”;宣传“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张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认定“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些话,都可看出老子真正兴趣的所在。

到了庄子,“自然性”的意味更细腻了。《庄子》中有这样的话:

一、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二、无为为之之谓天。

这是很明显的“自然性”。这种“自然性”,甚至一直滑到人为上: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话说到这一地步,天的“神性”一点也看不到了。

荀子的伟大思想——《天论》

到了荀子,这种“自然性”的“天”,已经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荀子》中虽然也有“居如大神,动如天帝”的举例,但是荀子思想的真髓,却是那洋洋满篇的《天论》。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列星随旋,日月递熠,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正因为不要管天干的是什么职务,正因为要“不求知天”,所以才能“知人之所为者”,才能自助而不求天助。“天”是不能助的,因为“天”的现象是没有意义的。荀子认为人间的治乱,和“天”没有关系,因为日月星辰、寒来暑往“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和四时也没关系,因为春发夏长、秋收冬藏,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至于天上的流星、森林的怪声、日食、月食等等,只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是与人无关系的。至于天旱去求雨,求不求都是一样,“犹不雩而雨也”,也是与人无关的。荀子最光芒万丈的结论是: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这是告诉我们,把“天”看得伟大而顺从它、歌颂它、坐待它的恩赐,不如畜养它、控制它、利用它,叫它为人类服务;把天物看成就是那样的,不如用人类的心智去增加它们、改变它们。放弃人为的力量而指望“天”,那是不合乎“万物之情”的。这样的戡天参天、这样的利用厚生、这样的开物成务、这样的“能治天时地财而用之”,才是人类应该走的正路!

可惜的是,两千年来,由于独尊孔孟的关系,荀子的高明思想一直被忽略、冷落了。对“天”的思想虽然荀子早就为中国人做了高明的导向,虽然这种导向早就符合近代自然主义对“天”的正确看法,可是两千年下来,所生的影响却很有限。研究中国思想史,写到这儿,真不禁有点悲愤,真不禁有“天道无亲,常与愚人”之叹了!

1983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