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5/13页)

这时,我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说:

“你去看看,是谁回来了。”

于是门开了,小妹妹跳了进来。

“啊,小姐姐,小姐姐!”她的小手便开始来拉我了,“起来吃早饭,我的凳子给你坐。”

“坐我的凳子,小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弟弟也来了,我原想多躺一会儿的,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好坐了起来。

“谁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给我一毛钱。”我说。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兴奋地叫起来。

“等一下我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会就给你。”

我奇怪这两个常在学校里因为成绩优异而得奖的孩子,今天竟连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有坐别人座位还要收费的道理?也许因为这是家吧,在家里,许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刚吃完饭,一部脚踏车倏然停在门前,立刻,地板上便响起一阵赛跑的脚步声。

“这是干什么的?”没有一个人理我,大家都向那个人跑去了。

于是我看到一马当先的小妹妹从那人手里夺过一份报纸,很得意地回来了,其余的人没有抢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给我吧!”

“再下来就是我。”

“然后是我。”

乱嚷了一阵,他们都回来了,小妹妹很神秘地走进来,一把将报纸塞在我手里。

“给你看,小姐姐。”

我很感动地望着她,原来她拼命似的去抢报,就是为我啊!以后每天,我便常常享受躺在床上看报的福气。一天早上,她又来了。在我耳旁说着“报纸”。我说:“你拿来吧!”她果真去拿了一包东西放在我枕旁,我坐起来,发现什么报纸也没有。

“你说的报纸呢?”

“我没有说报纸啊!”

“你说了的!”

“我不知道,没有报纸啊!”她傻傻地望着我。

“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那包‘挤’。”她用一根肥肥的指头指着我枕旁的纸包,我打开来一看,是个热腾腾的包子。原来她把“子”说成“挤”了,要是在学校里,老师准会骂她的,但这里是家,她便没有受磨难的必要了,家里每一个人都原谅她,认为等她长大了,牙齿长好了,自然会说清楚的。

我们家里常有许多小客人,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客厅中没有什么高级装潢的缘故,我们既没有什么古瓶、宫灯或是地毯之类的饰物,当然也就不在乎孩子们近乎野蛮的游戏了,假如别人家里是“高朋满座”的话,我们家里应该是“小朋满座”了。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总显得有几分畏惧,每当这种时候,我常想,我几乎等于一个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总能替我解围。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干什么的?”

“她上学,在台北,是上大学呢!”

“这样大还得上学吗?”

“你这人,”弟弟瞪了他两眼,“大学就是给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学,你要晓得,那是大学,台北的大学。”

弟弟妹妹多,玩起游戏来是比较容易的。一天,我从客厅里走过,他们正在玩着“扮假家”的游戏,他们各人有一个家,家中各有几个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个医生,面前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聊以点缀他寂寞的门庭。我走过的时候他竭力叫住我,请我去看病。

“我没病!”说完我赶快跑了。

于是他又托腮长坐,当他一眼看到老三经过的时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来,来,快来看病,今天半价。”

老三当然拼命挣扎,但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小鬼头,合力拉她,最后这健康的病人,终于坐在那个假医生的诊所里了,看她那一脸愁容,倒像是真的病了呢。做医生的用两条串好的橡皮筋,绑着一个酱油瓶盖,算是听诊器,然后又装模作样地摸了脉,便断定该打盐水针。所谓盐水针,上端是一个高高悬着的水瓶,插了一根空心的塑胶线,下面垂着一枚亮晶晶的大钉子,居然也能把水引出来。他的钉尖刚触到病人的胳臂,她就大声呼号起来,我以为是戳痛了,连忙跑去抢救,却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

“不行,不行,呀,痒死我了。”

打完了针,医生又给她配了一服药,那药原来是一把拌了糖的番石榴片。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药吗?我独自在外的时候,每次病了,总要吃些像毒物一样可怕的药。哦,若是在那时能有这样可爱的医生伴着我,我想,不用打针或吃番石榴片,我的病也会痊愈的。

回家以后,生活极其悠闲,除了读书睡觉外,便是在庭中散步。庭院中有好几棵树,其中最可爱的是芒果树,这是一种不以色取胜的水果,我喜欢它那种极香的气味。

住在宿舍的时候,每次在长廊上读书,往往看到后山上鲜红的莲雾。有一次,曹说:“为什么那棵树不生得近一点呢?”事实上,生得近也不行啊,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如果想吃,除了付钱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把所有权划分得清楚极了,谁也不能碰谁的东西,只有在家里,在自己的家里,我才可以任意摘取,不会有人责备我的,我是个主人啊!

回家以后唯一遗憾的,是失去了许多谈得来的朋友,以前我们常在晚餐后促膝谈心的。那时我们的寝室里经常充满了笑声,我常喜欢称他们为我“亲爱的室民”,而如今,我所统治的“满室的快乐”都暂时分散了。前天,我为丹寄去一盒芒果,让她也能分享我家居的幸福。家,实在太像一只朴实无华而又饱含着甜汁的芒果呢!

我在等,我想不久她的回信就会来的,她必会告诉我,她家中许多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我真的这样相信:每个人,当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定会为甜蜜和幸福所包围的。

圣诞之拓片

圣诞节有一种无法言述的浪漫情怀,由于圣诞节的那种美法已逸出生活的常轨,以致回忆中的圣诞节总是不十分真实——而且,圣诞节再来的时候,你又老以为是第一次,似乎金钟第一次交鸣,明星第一次放光……

曾有许多个圣诞,我急于将之制成拓片,那些零碎的片段常于我枯坐时寂然重现。

有一年,是圣诞节前两天,我去上课,下了课很疲倦,照例倚在交通车的椅背上养神,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位老教授,他看来比我更疲倦,事实上他的脸本身就是一种疲倦的形象。即使不上四堂课,也显然已在每一记皱纹里刻镂着人世的沧桑。活,大概是一件累人的事,他的脸疲倦得几乎扭了形。

可是,令人不能置信的,车开之后,我听到一阵细微的歌声,我瞿然回首,竟是他!那老教授,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哼那首醉人的法国圣诞歌《美哉小城小伯利恒》,他竟能哼得那么好听,那歌本来就有一种介乎情歌和摇篮曲之间的温柔,他的疲倦似乎一下就消失了,在他的苍老的头脸里,在高起的衣领间,有一种极安详悠邈的神采,我惊住了,他竟有那么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