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4/13页)

这样吧,寄给自己,那个逝去的自己。寄给那个听小舅讲《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给那个跟父亲念《新丰折臂翁》的中学生。寄给那个在水边静坐的织梦者,寄给那个在窗前扶头的沉思者。

但是,她在哪里呢?就像刚才那两个在山径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间,便无法追寻了。而那个“我”呢?你隐藏到哪一处树丛后面去了呢?

你听,雨落得这样温柔,这不是你所盼望的雨吗?记得那一次,你站在后庭里,抬起头,让雨水落在你张开的口里,那真是很好笑的。你又喜欢一大清早爬起来,到小树叶下去找雨珠儿。很小心地放在写算术用的化学垫板上,高兴得像是得了一满盘珠宝。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

什么时候你又走进中学的校园了。在遮天的古木下,听隆然的雷声,看松鼠在枝间乱跳,你忽然欢悦起来。你的欣喜有一种原始的单纯和热烈,使你生起一种欲舞的意念。但当天空陡然变黑,暴风夹雨而至的时候,你就突然静穆下来,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你是喜欢雨的,你一向如此。

那年夏天,教室后面那棵花树开得特别灿美,你和芷同时都发现了。那些嫩枝被成串的黄花压得低垂下来,一直垂到小楼的窗口。每当落雨时分,那些花串儿就变得透明起来,美得让人简直不敢喘气。

那天下课的时候,你和芷站在窗前。花在雨里,雨在花里,你们遂为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颠倒了。但渐渐地,那些声音和颜色也悄然退去,你们遂迷失在生命早年的梦里。猛回头,教室竟空了,才想起那一节是音乐课,同学们都走光了,到音乐教室上课去了。那天老师没骂你们,真是很幸运的——不过他本来就不该骂你们,你们在听夏日花雨的组曲呢!

渐渐地,你会忧愁了。当夜间,你不自禁地去听竹叶滴雨的微响,当秋初,你勉强念着“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就模模糊糊地为自己拼凑起一些哀愁了。你愁着什么呢?你不能回答——你至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欢那些苍凉的景物,又不能保护着自己不受那种愁绪的感染。其实,你是不必那么善感的,你看,别人家都忙自己的事,偏是你要愁那不相干的愁。

年齿渐长,慢慢也会遭逢一点人事了,只是很少看到你心平气和过,并且总是带着鄙夷,看那些血气衰败到不得不心平气和的人。在你,爱是火炽的,恨是死冰的,同情是渊深的,哀愁是层叠的。但是,谁知道呢?人们总说你是文静的,只当你是温柔的。他们永远不了解,你所以爱阳光,是钦慕那种光明;你所以爱雨水,是向往那份淋漓。但是,谁知道呢?

当你读到《论语》上那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忽然血如潮涌,几天之久不能安坐。你从来没有经过这样大的暴雨——在你的思想和心灵之中。你仿佛看见那位圣人的终生颠沛,因而预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命运。但你不能不同时感到欣慰,因为许久以来,你所想要表达的一个意念,竟在两千年前的一部典籍上出现了。直到现在,一想起这句话,你心里总激动得不能自已。你真是傻得可笑,你。

凭窗望去,雨已看不分明,黄昏竟也过去了。只是那清晰的声音仍然持续,像乐谱上一个延长符号。那么,今夜又是一个凄零的雨夜了。你在哪里呢?你愿意今宵来入梦吗?带我到某个旧游之处去走走吧!南京的古老城墙是否已经苔滑?柳州的峻拔山水是否也已剥落?

下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当有一天我老的时候,或许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你呢!我不希望你接到一封有谴责意味的信,我是多么期望能写一封感谢和赞美的信啊!只是,那时候的你配得到它吗?

雨声滴答,寥落而美丽。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忽然发现小室里的灯光竟是这般温柔;同时,在不经意的回顾里,你童稚的光辉竟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而我呢?我的光芒呢?真的,我的光芒呢?在许多年之后,当我桌上这盏灯燃尽了,世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光呢?哦,我的朋友,我不知道那么多,只愿那时候你我仍发着光,在每个黑暗凄冷的雨夜里。

回到家里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问起母亲:

“那个小姐姐,她怎么还不回她台北的家呢?”

原来她把我当成客人了,以为我的家在台北。这也难怪,我离家读大学的时候,她才三岁,大概这种年龄的孩子,对于一个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来的人,难免要产生“客人”的错觉吧!

这次,我又回来了,回来享受主人的权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轮车在月光下慢慢地踏着,我也无意催他。在台北想找一个有如此雅兴的车夫,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闲地坐在许多件行李中间,望着星空,望着远处的灯光,望着朦胧的夜景,感到一种近乎出世的快乐。

车子行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马路显得比平常宽了一倍。浓郁的稻香飘荡着,那醇厚的香气,就像有固着性似的,即使面对着一辆开过来的车子,也不会退却的。

风,有意无意地吹着。忽然,我感到某种极轻柔的东西吹落在我的颈项上,原来是一朵花儿。我认得它,这是从凤凰木上落下来的,那鲜红的花瓣,让人觉得任何树只要拼出血液来凝成这样一点的红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当我猛然抬首的当儿,却发现每棵树上竟都聚攒着千千万万片的花瓣,在月下闪着璀璨的光与色,这种气派绝不是人间的!我不禁痴痴地望着它们,夜风里不少花瓣都辞枝而落,于是,在我归去的路上便铺上一层豪华美丽的红色地毯了。

车子在一家长着大椿树的院落前面停了下来,我递给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说什么,依旧站着不动,于是他又找了我一块钱,我才提着旅行袋走回去。我怎么会上当呢?这是我的家啊!

出来开门的是大妹,她正为大学联考在夜读,其余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寝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说:“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梦了。我漂亮吗?我想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在家里,每一个人才都是漂亮的,没有一个妹妹会认为自己的姐姐丑。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怂动她,想让她去竞选“中国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来,柚子树的影子便在纱窗上跳动了,柚子树是我十分喜欢的,即使在不开花的时候,它也散布着一种清洁而芳香的气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树上居然垂满了新结的柚子,那果实带着一身碧绿,藏在和它同色的叶子里。多么可佩的态度,当它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它便谦逊地隐藏着,一直到它个体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着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呈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