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2/11页)

我用那笔钱来买书,好让许多先哲的思想进入我的心中;我用它来买文具,好让我的思想流入别人的心中;我用它买我自己所喜爱的东西,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死守着一份钱财会有什么好处。此外,剩下的一点数目,我使用它买一些亲友们所喜爱的东西,或是给父亲的一本书,给母亲的一枚胸针,给弟弟妹妹的钢笔、玩具,或是给朋友的生日卡片,因为当笑容从别人面上闪亮的时候,我心头的明镜便也映出快乐的形象。

从那平整的印记中,我仿佛又看到平整的校舍,何等巍峨庄严的一座大楼啊!这是我完成一百六十九个学分的地方!我心怦然,一种肃穆而神圣的思想在我胸中升起,我不知道是哪些人的血汗钱集募起来建造了这所大楼,但我知道,总有那样一批人。我不知道是谁设计出它,谁堆砌成它,但我也知道,总有那样一批人。我,一个没有长处也没有优点的人,上天何其钟爱我,让那么多我所不曾谋面、不知名姓的人,助我完成了学业。是的,这只是七枚小小的印记,但隐含着多少人的爱与关切啊!

我的眼前似乎仍浮着那平整的大楼,大楼的右侧是院长的办公室。好几次我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好像我们不是师生,而是朋友,我们的谈话往往持续到电话铃响了、他不得不和别人答话时为止。在这学校里,我得到了许多大学教本上的知识,更得到了一些书本外的学问。有一位同学说:“这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是的,使我们的日子得以称为黄金时代的,便是这些学者脑中闪烁的智慧!

大楼第三层,靠中央部分的一间房子,便是我的教室。我们班上只有十一个人,上课的时候,我们比庞大的学校或庞大的班级舒服得多,教授可以征询我们每一个人的意见,我们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重要性。逢到上“诗选”时,我们就作对子或联句。那情景不像是上课,倒像是什么诗人大会似的。记得有一次作“秋兴”的诗,有同学吟了一句“飘萍何所托”?教授说:“太萧飒了!”我忽然想起一句“傲菊乃相宜”,便对上去了,教授大为高兴。句子虽然谈不上好,却也颇能见志。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回忆起少年狂态,这件事当可算作资料之一吧。

在教室里也有很痛苦的时候,好几次我抱病上课,感到眩晕而惊悸,但我非不得已,绝不请假,一则我不愿意错过任何听讲的机会,二则我太重视出席全勤的那份荣誉。我感谢上帝,他给了我一宗最大的财富——健全的脑子,健全的理性,和健全的身体,我从来没有生过比感冒更严重的病,而当我病的时候,他更给我足够的支持力,让我向上的意志不曾仆倒过。

教学大楼的右边是活动中心,在那里我也有着我另一面的绚丽生活。我虽然从小好静,不爱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说或听唱片,但这几年来,我也被强迫地活动了一下,我发觉一个人固然可以从有兴趣的活动中领受益处,却也往往从没有兴趣的活动中得到经验。我曾为社团活动奔走过,疲乏过,抱怨过,但当一切过去了,我仍然成为我的时候,我悟出那“毕竟为别人做了一点事”的快乐。

在图书馆里是最美的时光了,我常在那里读书或写稿,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壁图书,而兴“生也有涯,知也无涯”的警觉;有时更无所事事地坐着,把玩一朵小野花,看白云从长窗外的蓝天展翼而过,心底涌起无言的喜悦,人生是何等的美,何等的有希望,何等的值得眷恋珍惜!

大楼的正后方,相去百级石梯的地方,耸立着女生宿舍。在风雨的夜里,我未始不觉得它正像一个家。没有事的时候,我总爱坐在桌前向窗外眺望。因为地势高,一带禾田和村落都尽收眼底。我想,如果我是一个教育家,我也要把我的学校建在稻田之前,让学生们自己去发现细嫩的秧苗怎样结出了茁壮的穗子,让他在无言中憬悟出自己应该如何去完成他的学程。村落外有一座不太高的山,看来仿佛伸手可及,曾读摩诘“好倚磐石饭”的句子,总觉得那平平的小山也应该可以搬过来作为餐桌。小山之外,还有好几叠山峰,其中有一座特别秀拔的,常在夕阳的返照下,幻出一片淡紫的霞光,读外文系的辉,竟把它拟作希腊神话中诸神会聚的奥林帕斯山呢!

回想起来,这是多好的生活,一个人若是一生都能过着我这三年多来的生活,真该心满意足了!

我在草上坐着,想着,又快乐,又惭愧,我从别人那里支取了如许之多,现在,当最后一个注册章盖下去的时候,我便被认为是前脚已经跨出校园的“准毕业生”了。我能对这个培养我的社会尽什么责呢?我能对养育我的父母报什么恩呢?我能使看重我的师长如愿吗?我能否站起来,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呢?

草场上的阳光渐渐冷却了,我便拾起那本小册子回到注册处去。

方才拥挤的人潮散去了,房间里很冷清,办事的职员已在收拾杂物,准备离去。我径自走向缴检学生证的地方,踏着稳定的步子。

办事的先生把图章在印泥上捺了一下,从我手里接过学生证,放正了,便按了下去,他在四周压了,又着力在中央部分压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手来,看看那清晰的戳记,满意地微笑了。

“最后一个章呢!”他递还给我,“当然得盖得特别好,你看,八个章,整整齐齐的,多好!”

“是的。”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通往宿舍的路上,两侧开满了杂色的杜鹃,我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朵花,在欢欣的希望中慢慢地绽开了。

“我的主,”我抬头望着蓝宝石般的晴空,心里默默地祷告,“但愿在你那本美丽无比的生命册上,我的名字下也盖满了许多整齐而又清晰的戳记,表示你对我完成之事的嘉许,当我走完一生路程的时候,当你为我盖下最后的戳记的时候,求你让我知道,我曾完成一段圆满的人生!”

念你们的名字——寄阳明医学院大一新生

孩子们,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迟而透明,流溢着一种让久经忧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一百二十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在你们未来漫长的七年医学教育中,我只教授你们八个学分的国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们如何做一个人——以及如何做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