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

使她们愉悦的是春天,是身体在高下之间摆荡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唐代最幼小的女诗人

她的名字?哦,不,她没有名字。我在翻全唐诗的时候遇见她,她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小一行。

然而,诗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击壤歌》是谁写的?那有什么重要?“关关雎鸠”的和鸣至今回响,任何学者想为那首诗找作者,都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也许出于编撰者的好习惯,她勉强也有个名字。在全唐诗两千二百个作者群里,她有一个可以辨识的记号,她叫“七岁女子”。

七岁,就会写诗,当然很天才,但这种天才,不止她一个人,有一个叫骆宾王的,也是个小天才,他七岁那年写了一首咏鹅的诗,很传诵一时:

鹅 鹅 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后来列名初唐四杰,算是混出名堂的诗人。但这号称“七岁女子”的女孩,却再没有人提起她,她也没有第二首诗传世。

几年前,我因提倡“小学生读古典诗”,被编译馆点名为编辑委员,负责编写给小学孩子读的古诗。我既然自己点了火,想脱逃也觉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每周一次去上工。

开编辑会的时候,我坚持要选这个小女孩的诗,其他委员倒也很快就同意了。全唐诗四万八千首,全宋诗更超越此数,中国古典诗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我粗估也有三十万首以上(幸亏,有些人的诗作亡佚消失了,像宋代的杨万里,他本来一口气便写了两万多首,要是人人像他,并且都不失传,岂不累死后学),在如此丰富的诗歌园林里无论怎样攀折,都轮不到这朵小花吧?

但其他委员之所以同意我,想来也是惊讶疼惜作者的幼慧吧?最近这本书正式出版,我把自己为小孩写的这首诗的赏析录在此处,聊以表示我对一个女子在妻职母职中逝去的天才的哀惋和敬意。

大殿上,武则天女皇帝面向南方而坐,她的衣服华丽,如同垂天的云霞,她的眉眼轻扬,威风凛凛。

远远有个小女孩走进大殿上,她很小,才七岁,大概事先有人教过她,她现在正规规矩矩低着头,小心地往前走去。比起京城一带的小孩,她的皮肤显得黑多了,而且黑里透红,光泽如绸缎,又好像刚才游完泳,才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女皇帝脸上露出微笑,她想:这个可爱的,来自广东的南方小孩,我倒要来试试她。中国土地这么大,江山如此美丽,每一个遥远的角落里,都可能产生了不起的天才。

“听说你是个小天才呢!那么,吟一首诗,你会不会?我来给你出个题目——《送兄》,好不好?”

女孩立刻用清楚甜脆的声音吟出她的诗来:

送兄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飞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翻成白话就是这样:

哥哥啊!

这就是我们要分手的大路了

云彩飞起

路边有供旅人休息送别的凉亭

亭外,是秋叶在飘坠

而我最悲伤叹息的就是

人,为什么不能像天上的大雁呢

大雁哥哥和大雁妹妹总是排得整整齐齐

一同飞回家去的啊!

女皇帝一时有点呆住了,在那么遥远的南方,也有这样出口成章的小小才女,真是难得啊!于是她把小女孩叫到身边来,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仔细看小女孩天真却充满智慧才思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个活泼的、向前的,而又光华灿烂的盛唐时代即将来临。

遇——遇者,不期而会也(《论语义疏》)

生命是一场大的遇合。

一个民歌手,在洲渚的丰草间遇见关关和鸣的雎鸠,——于是有了诗。

黄帝遇见磁石,蒙恬初识羊毛,立刻有了对物的惊叹和对物的深情。

牛郎遇见织女,留下的是一场恻恻然的爱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里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话。

夫子遇见泰山,李白遇见黄河,陈子昂遇见幽州台,米开朗基罗在混沌未凿的大理石中预先遇见了少年大卫,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

就不一样了,我渴望生命里的种种遇合,某本书里有一句话,等我去读、去拍案。田间的野老,等我去了解、去惊识。山风与发,冷泉与舌,流云与眼,松涛与耳,他们等着,在神秘的时间的两端等着,等着相遇的一刹——一旦相遇,就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样的情节,我一直在等待着种种发生。

人生的栈道上,我是个赶路人,却总是忍不住贪看山色。生命里既有这么多值得驻足的事,相形之下,会不会误了宿头,也就不是那样重要的事了。

菲律宾机场意外地热,虽然,据说七月并不是他们最热的月份。房顶又低得像要压到人的头上来,海关的手续毫无头绪,已经一个钟头过去了。

小女儿吵着要喝水,我心里焦烦得要命,明明没几个旅客,怎么就是搞不完。我牵着她四处走动,走到一个关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贸然过去,只呆呆地站着。

忽然,有一个皮肤黝黑、身穿镂花白衬衫的男人,提着个007的皮包穿过关卡,颈上一串茉莉花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茉莉花是菲律宾的国花,串成儿臂粗的花环白盈盈的一大嘟噜,让人分不出来是由于花太白,白出香味来了,还是香太浓,浓得凝结成白色了。

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如何总霸道地觉得茉莉花是中国的,生长在一切前庭后院,插在母亲鬓边,别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儿歌里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搀着小女儿的手,凝望着那花串,一时也忘了溜出来是干什么的。机场不见了,人不见了,天地间只剩那一大串花,清凉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宾人,没有人会听懂我在喃喃些什么。

但是,那戴花环的男人忽然停住脚,回头看我,他显然是听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环,说:

“送给你吧!”

我愕然,他说中国话,他竟是中国人,我正惊诧不知所措的时候,花环已经套到我的颈上来了。

我来不及地道了一声谢,正惊疑间,那人已经走远了。小女儿兴奋地乱叫: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

更兴奋的当然是我,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围住,我忽然自觉尊贵起来,自觉华美起来。

我飞快地跑回同伴那里去,手续仍然没办好,我急着要告诉别人,愈急愈说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为我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