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3/4页)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

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

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

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爷爷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们看护长大的。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

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会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强扶着墙偷偷地往洗手间挪动,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妈妈和舅舅们气愤难当,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听不懂道理,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和儿女。

因为自尊心。

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帮忙擦拭,人已经没有尊严了,清醒比混沌还痛苦。

奶奶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她坐在房间中央,被扶手堪堪框住不至于歪倒,光着的腿,只有骨架支棱着,附着的皮皱皱松松地垂下去,触目惊心。

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奶奶对面站着。我爸忙完了过来,像呵斥一个六岁孩子一样对我说:“怎么不喊人,叫奶奶啊!”

小叔叔从厨房进来,爷爷和姑姑也买东西归来,看到我都很惊讶,更多是尴尬,彼此完全无话。我爸解释说,他听到奶奶念叨婉荟婉荟,就把我带来了。小叔叔附和说:“对,我也听见了。”

就在这时奶奶终于说话了。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块,嘟嘟囔囔的。我爸凑在她耳边说:“妈,你看,婉荟来了!”

奶奶微不可见地点头,继续嘟囔。

我僵硬地凑过去,说:“奶奶,我来看你了。”

我听见了她念叨的那个词。抬头对我爸说:“她喊的是二姐。”

我爸愣住了。

我的名字叫婉荟,因为爸爸的大哥连生两个女儿,中间的字都是“婉”,我是第三个女孩,爷爷对起名字不甚上心,说:“就跟着喊,干脆也叫婉什么就好了。”妈妈有点不高兴,但那时还是温顺的,只是在第三个字上自己花了点心思,按我八月份的生日,取名叫“荟”,意指草木繁盛的样子。

所以前两个姐姐也叫婉。奶奶喊的是二姐。

二姐才是奶奶几乎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虽然计划生育没有强制执行,宣传风向已经非常明确,就是只生一个好。大孙女刚出生,大儿媳就再次怀孕,在单位里影响很不好,于是我大姐姐小时候一直在奶奶家住着,以便她的爸爸妈妈躲避同事和领导们的质询。不料第二个又是女儿,奶奶连见都不想见了。

老年痴呆的奶奶,已经逃离了时间线的困缚,在密密匝匝的过往画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人类真是复杂的动物。

我爸也凑近了听,终于听清楚了,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说:“你让开,我扶你奶奶起来。”

他急切地拉我来,还因为我流露出的一丝担忧怯懦而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他以为我是奶奶的念想。

到最后也不是。

奶奶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去世了,从另一个角度讲,她没有受太大的罪。

葬礼过后,我和爸爸又去了爷爷家。家里已经挂起了奶奶的遗照,黑白照片上,她还是不苟言笑。角落里有一只香炉,爸爸递给我三根香,说:“去给奶奶上香。”

可能是我笨手笨脚的吧。我点燃,拜了拜,插进香灰中,断了。

我爸又递给我三根,我插进香灰,又断了。

我爸忍着怒,又递给我三根,居然还是断。

“上香你都不会吗?!”他气愤,我无言以对,每一次我都极为小心了,香本不应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我突然想,或许是奶奶也硬气得很,不愿意接受我的供奉呢?或许她也觉得,我们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奶奶和妈妈关系还没那么僵的时候,我正是学会跑跳之后十分淘气的阶段,又爱鹦鹉学舌,十分适合在正屋和“偏厦子”之间来回跑,充当信使,给她们传话。冬天快来了,家里烧煤取暖,烟道穿过火炕和墙壁背后,滚烫滚烫的。我睡在床的最里侧,挨着墙,妈妈怕我被烫到,就琢磨着找一块薄薄的木板,贴墙放着,把我隔开。

奶奶说,她那边有。

妈妈说,好呀,拿来看看。

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房间做家务,我快活地来回跑着,从奶奶那边拿来两块板,一块接近正方形,一块是长方形,妈妈留下了第二块,说:“去谢谢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声地喊:“第一块不要啦,谢谢奶奶!”

我的奶奶送过我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是一块隔热的木板,很认真地刨掉了毛刺。虽然它是一块,用来隔绝热气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