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十三(第5/5页)

那么,比如鹿,比如鱼和鸟,它们“快乐地消磨”的方式,凭什么说一定低于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时,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万物平等。人为自己留一颗骄傲的心,人为自己设置美丽的理想,只是更利于“快乐地消磨”罢了,绝不是说人可以傲视一只坦然而飞的鸟,或一条安然入梦的鱼。

也许上帝设计了这歧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就像我们放飞一群鸽子,看看最后哪只能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一次考验:把他们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干净。

/十一/

在电视中见过这样一个节目:数名影剧中的反角演员一起登台,向观众祝贺节日,和大家一起欢度佳节。主持人说:人们总是更关注正面角色的演员,但是别忘了他们(摄像机便逐一地对准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面孔),没有他们的合作就没有戏,他们和正面角色的演员一样功不可没。台下鼓掌。然后他们中的一位说:在戏里我们都是坏蛋,在生活里(看看他的一群伙伴),其实咱们都是好人。台下又鼓掌,表达对他们的感谢。这时候我心里似乎惊喜,似乎温暖,似乎一切梦想都接近实现。

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再看不见其他节目,我想象一个剧团因为没有了反角演员而面临散伙的窘境。我想,那时所有的正角演员一定都被发动起来,求贤似渴般地去寻找反角演员,就像刘玄德三顾茅庐,就像萧何月下追韩信,甚至就像一条要沉没的船发出着求救信号,甚至就像一群迷途者在呼唤上帝的指引。据说,一个真正的英雄在打败了所有的敌人之后,忽然感到无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见了生命的价值,因而倒成了一个真正的失败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设若世界上没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设若世界上没有了反面角色单留无数英雄豪杰,人类大约也就是一个面临散伙的大剧团,想必我们也得呼唤救星一样地呼唤反面角色,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这样,幸好上帝深谙戏剧之要义,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后,也还在大舞台上为我们准备了无路之地,待我们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有幸踏出正道的当然是好人。谁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住歧途的在这大舞台上便被称作坏蛋。(说明一下:歧途者,并不单指山野间的歧途,还指心理和灵魂的歧途。)这就显得不大公平。步入歧途已然不幸,还要被大家轻蔑和唾骂;走上正道已经交得好运,还要追加恭维和赞美。但从戏剧的进展和效果考虑,非如此而不可,唾骂和赞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当然法律还是法律,不可松懈,正如演员不可擅自篡改剧作的编排。我只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色共度佳节的机会。在坏蛋被惩处的地方,让我们记起角色后面的那个演员,从而在人的意义上,在灵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们的大剧团所以没散伙的一个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儿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处在好奇心强烈的年纪,奇思异想迭出不穷,有一个问题最吸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这个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摇头。于是哥哥把它当作一个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

但有一天老咪给这问题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问:“时间,你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时老咪正睡眼蒙眬地瞄准马桶撒尿,一条闪亮的尿线叮咚地激起浪花,老咪打个冷战,偷眼去望墙上的挂钟,随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从一上弦就开始了。”语惊四座。这老咪将来做得哲人。

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4点57分我来到人间(有出生证为证),奶奶说那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从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是1958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1957年呢,则是1964年时才给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大致的情况,因而1957年下着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着对2001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远古又幻想未来,远古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远古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指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在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里,时间成为错综交叉的小径。他强调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作为主观的人的心灵,这才是一座迷宫的全部。

/十三/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并为之欣喜,但忽一日却从书中发现,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为之沮丧。

我是不是白想了呢?

没有,我没有白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白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没想到,即便我读到前人的所想我也不会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于无。

所以我知道了:凡我想到的前人都想到了,凡我没想到的也就等于没有前人的所想。

看来亘古至今,人们是在反复地问着和回答着同一个问题,不得不这样。人们轮班地来做同一个猜谜游戏。结束之后是开始。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