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十三(第4/5页)

Y对命运的态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师更高明。

虽然多数的算命属骗钱糊口的勾当(其实这类勾当很多,不止于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对命运的预测是有道理的,确凿灵验。是什么道理,我当然不知道。但对天气预报既然可以有所信赖,地震预报虽不灵验者多但仍在提倡,为什么不能尝试其他方面的预测呢,比如命运?

但我也有如Y的一种忧虑:倘终于未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忧虑外,我还有一份顽固的糊涂:可预测,但可预防么?

如果单单是预测得准确而无法预防,是喜事便好,是祸事呢?岂不倒白白赔进去额外的惊吓与苦恼?所以碰上算命的,我总是请他报喜不报忧,真与不真我并不计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梦可做,显见得不是坏事。这美梦越是做得长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长久,假如这美梦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我岂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运道?揭穿了也不怕,还可以再为自己预算出一些好运,不断地为自己筹措虚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总有美梦可做,至死方休。这么说,肯定会有人以为大谬不然,嗤之以鼻。换一个说法也许就好了:人活着,总是要心怀美丽的理想。人是最喜欢沉醉于虚渺的动物,而且这不是坏品质。

命运,要是不单可以预测,还可以预防,因而可以避祸,那当然最好不过。可是我想,预测仅仅是旁观因而不影响世界原有的结构,预防却是干预,预防之举必定会改变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预测也就不再准确。那么在这个已经掺进了预防已经改变了的世界中,还可以继续预测和预防么?也就是说,可以预测那些预测么?可以预防那些预防么?假定可以。那么肯定会出现对预测的预测,对预测的预测的预测……对预防的预防的预防……如此无穷地循环,结果必是谁也无从预测,谁也无法预防,或者是大家整日都在忙于预测和预防,再无其他事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预测和预防,那就是只给少数人以预测和预防的特权(人数越少效果越好),就像只给少数人以高官厚禄的机缘。但少数的特权给谁——这可以预测和预防么?倘可预测,便说明命运的不可预防;若可预防,还不又是争权夺利似的争斗?

/九/

早听人说过特异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总还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终于有缘亲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异功能大师离我不足两米之距,只见他把我们刚刚吃饭时用过的两只不锈钢餐叉并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气,揉捏片刻轻轻一拧,当啷一声掷于桌面,两只餐叉已是麻花般缠绞在一起。在场的人或惊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阵阵恐惧。怕什么?世界原来藏着秘密,在被认为不可能藏着秘密的地方藏着秘密,世界就很是一个阴谋家似的可怕。我于是懂得,当“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着”的消息第一次发布时,反对者绝不是出于嫉恨,而是出于恐惧。

对特异功能的神奇,还是不相信者居多,这情有可原,因为多数人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听说,也有人对此取“不信、不听、不看”的态度,还自称是对科学的捍卫,是反迷信的义举,这真是更为特异的逻辑。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听,则已有盗铃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迷信了。有人说,现代最大的迷信是科学自己,说得痛快!任何思想、逻辑、认识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自己的成功上,自负得以至封闭,都有望愚昧蛮横成一头暴君。

对特异功能(还有气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种拜倒的态度:相信那是能使人类千古梦想终得实现的力量,是拯救众生脱离困苦

的佛光,是最最最伟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同时我相信又一头暴君正在发育成长。

我相信气功和特异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确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确凿,就越说明它是科学,是潜科学;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说明它越不是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绝境上诞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我相信,人们不愿承认末日的必来,和不愿承认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学难于自圆的病根。

譬如说佛的宏愿,那不可能是一种事实,那永远只是一个理想;佛以一个美丽的理想,帮助众生与困苦打交道罢了。因为:倘一人不能成佛,众生便未得度。众生若都成佛,世间便无差别和矛盾,也就同于死寂。若从死寂中再升华出一个更高明的世界,也只是有了更高明的差别和矛盾,于是又衍生出众生更为高明的困苦和更为高明的佛。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经他介绍,众生才得与困苦相识,并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十/

我这样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须臾违抗。知人之艰难但不退而为物,知神之伟大却不梦想成仙,让爱燃烧可别烧伤了别人,也无须让恨熄灭,唯望其走向理解和宽容;善,其实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无完善。因而在无极的路上走,如果终于能够享受快慰也享受哀伤,就看见了美。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个约会,或津津有味地做一篇文章……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色里,俯瞰自己,觉得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奔赴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以为献身一项有益的事业,其实很可能只是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以为有一份使命,其实说不定正高歌猛进在歧途上。但这样想过却不能放弃,目光从天际回来,依然沉湎于既往的荒唐。

但什么是歧途和荒唐?谁能告诉我,怎样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许,人,就是歧途。因为人是欲望的化身,没有欲望也就没有人。因为欲望不能停留,否则也就不是欲望。因为“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为在无路之地举步,本无法保证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养育了我们这种动物。

人,未必就高于其他动物。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一匹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阴,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为,也正是为了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阴铸成的歧途。就像坐着长途的列车,空洞的时间难熬,便玩着扑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时间就在快乐中过去了,注目再看时,好了,到了,大家散伙下车,扑克牌再无意义了。当然,把扑克牌换成书也行,换成沉思也行,换成辩论和正义的战斗也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