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纪行 索诺奇雨原之一(第2/3页)

想呆了过去,米夏才醒。

“咦!那么早就起床了?”

失踪一整夜,这个福气的人居然不知道。

“我昨晚回来,看见你不在,想你跑出去看土产,所以先睡了。”他说。

那时房内的家伙们都已不在了,东西居然又摊到我的上铺,反正不住了,我把那些杂物哗一下扫到地下去。在那样杂乱的环境里,米夏将身怀巨款的我丢在一群品行不端的陌生人中间睡觉,而没有守望,是他的失职,当然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和大意。

也没告诉米夏自己已有了住处,昨日的高原病狂发一场,要杯水喝尚是没人理会,这个助理该罚一回。陪米夏吃过了他的早餐,两人坐在大广场的长椅上,这个城市的本身和附近的山谷值得看的东西太多。便是我们坐着的地方吧,一八一四年西班牙人还在这儿公开处决了企图复国的最后一个印加帝国的皇族杜巴克·阿玛鲁二世,他的全家,和那些一同起义的族人。好一场屠杀啊!

过了十二年,秘鲁脱离西班牙的控制,宣布独立。又过了二十三年,秘鲁进口中国劳工,惨无人道的对待他们,直到公元一八七四年。

说着这些热爱而熟读的历史给米夏听,晒着寒冷空气中淡淡的阳光,计划着由这儿坐火车去“玛丘毕丘”——失落的印加城市,这旅程中最盼望一探的地方便在附近了。广场上游客很多,三五成群的喧哗而过,不吵好似不行似的,看了令人讨厌。

便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金发齐肩,穿着暗红棉外衣、蓝布长裤的女孩,身边放着一只小行李包。只有她,是安静极了的。

雨,又稀稀落落的开始撒下来。我跟米夏说,该是买雨衣雨伞的时候了,这雨季是斗不过它的。

我们慢慢走开了,跑进广场四周有着一道道拱门的骑楼下去。

那个女孩,单独坐着的,竟然没有躲雨,干脆整的人平躺到椅上去,双手紧紧的压着太阳穴。看上去极度的不适而苦痛。

我向她跑过去,跟她说:“回旅馆躺下来,将脚垫高,叫他们冲最浓的古柯茶给你给吃,会好过些的呀!”她不会西班牙文,病得看也不能看我,可是一直用英文道谢。脸色很不好了,一片通红的。

“淋湿啦!”我说,改了英文。

“没有旅馆,都满了,刚下飞机。”她有气无力的说。直觉的喜欢了这个朴朴素素的女孩。

“我在附近旅馆有一个房间,暂时先跟我分住好不好?分担一天二十块美金对你贵不贵呢?”我轻轻的讲,只怕声量太大头痛的人受不了。

那种索诺奇的痛,没有身受过的人,除非拿斧头去劈他的头,可能才会了解是怎么回事。那女孩呻吟起来,强撑着说:“不贵,只是麻烦你,很对不起,我——”“来,我的同事扶你,慢慢走,去旅馆有暖气,会好过的。”我提起了她的行李包。”

米夏发觉我居然在四颗星的大旅馆中有了房间,骇了一大跳。

这是旅途中第一次没有与他公平分享物质上的事情,而我的良心十分平静安宁。

进了旅馆的房间,那个女孩扑到床上便阖上眼睛。我将她的白球鞋脱掉,双脚垫高,盖上毛毡,奔下楼去药房买喜巴药厂出的“阿诺明那”——专治高原病的药片。我自己心脏不好,却是不能服的。

回旅舍时,那个女孩又呻吟起来:“替我叫医生,对不起——”眼看她是再也痛不下去了。

米夏奔下楼去找柜台要医生。”

“这里有钱和证件,请你替我支配——”

女孩拉住我的手,摸到背后,她藏东西的暗袋,与我一个样子,同样地方,看了令人禁不住一阵莞尔。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女孩,而她却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全交给了我——一个连姓名尚不知道的陌生人。这份对我全然的信任,使我心中便认定了她,在她狂病的时候,一步也不肯离开了。

医生给打了针,开的便是我给买来的同样的药。安妮沉沉的睡去,我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嚼古柯叶子。印地安人吃这种叶子是加石灰一起的,我没那个本事,而索诺奇到了下午,又找上了我。

我躺到另一张床上去,米夏跑去小客栈拿来了我的行李,这一回他不敢走了,守着两个一直要水喝的病人。第二日早晨我醒来,发觉那张床上的女孩张着大眼睛望着我,没有什么表情的在发愣。

“还痛不痛,安妮?”

“你晓得我的名字?”

“替你登记旅馆,医药费二十五块美金也付掉了!东西还你!”

我将枕下的护照支票现款都交给了她,对她笑笑,便去梳洗了。

“你是——印地安人吗?”她躺在床上问我。我噗的一下笑出来了,一路来老是被问这同样的问题,已将它当做是一份恭维。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见识不能说不广,而她竟难猜测我的来处。

“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吗?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安妮缓和低沉的声音令我一怔。

很少有人见面谈这些,她如何知道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环——其他人对这不感兴趣而且一说便要讥笑我的。我笑看了她一眼,荷兰女孩子,初见便是投缘,衣着打扮,谈吐礼貌,生病的狂烈,甚而藏东西的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眼看安妮已经好转了,我不敢因此便自说自话的约她一同上街,当做个人的权利。

单独旅行的人,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静。

留下她再睡一会儿,我悄悄地下楼用餐去了。早餐两度碰到一个从利马上来看业务的青年,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谈了一会儿我突然问他:“你房间分不分人住?”他看着我,好友爱的说:“如果是你介绍的,可以接受,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

于是米夏处罚结束,也搬了过来。

那个愉快而明朗的秘鲁朋友叫做埃度阿托。

雨,仍是每日午后便狂暴的倾倒下来,不肯停歇。去玛丘毕丘是每一个来到秘鲁的旅人最大的想望,那条唯一的铁路却是关闭了。

我每日早晨乘着阳光尚明,便去火车跑一趟,他们总也说过一日就能通车,满怀盼望的淋着小雨回来,而次日再去,火车仍是没有的。

车站便在印地安市场的正对面,问完火车的事情,总也逛一下才回来。

那日看见菜场的鲜花开得灿烂,忍不住买下了满满一怀。进旅馆的房间时,只怕吵醒了还在睡眠中的安妮,将门柄极轻极轻的转开。

门开了,她不在床上,背着我,靠在敞开的落地窗痛哭。我骇了一跳,不敢招呼她,轻轻又将门带上,抱着一大把花,怔怔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