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到了晚上,她们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讲这样说那样,弄到四点多钟才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车离开北京,宗莹和云青送到车站。当火车头转动时,玲玉已忍不住呜咽起来。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伤心的时候,总是先笑,笑够了,事情过了,她又慢慢回想着独自垂泪。宗莹虽喜言情,但她却不好哭。云青对于什么事,好像都不足动心的样子,这时对着渐去渐远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车出了正阳门,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才微微叹着气回去了。

在这分别的期中,云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说:

云青:

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回想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说的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边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但是我恐怕这话,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莹已深陷于爱情的漩涡里,玲玉也有爱剑卿的趋势。虽然这都是她们俩的事,至于我们呢?蔚然对于你陷溺极深,我到上海后,见过他几次,觉得他比从前沉闷多了,每每仰天长叹,好像有无限隐忧似的。我屡次问他,虽不曾明说什么,但对于你的渴慕仍不时流露出来。云青!你究竟怎么对付他呢?你向来是理智胜于感情的,其实这也是她们不到的观察,对于蔚然的诚挚,能始终不为所动吗?况且你对于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末你所以拒绝他的,岂另有苦衷吗?……

按说我的为人,在学校里,同学都批评我极冷淡寡情,其实人间的虫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矫情罢了!不过有的人喜欢用情——即世上所谓的多情——有的不喜欢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挚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无情,只是深情,你说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问我梓青的事,在事实上我没有和他发生爱情的可能,但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外来的桎梏,正未必能防范得住呢。以后的结果,实不可预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罢了。

露沙

云青接到这封信,受了极大的刺激,用了两天两夜的思维,仍不能决定,她只得打电话叫宗莹来商量。宗莹问她对于蔚然本身有无问题,云青答道:“我向来没有和男子们交接,我觉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于蔚然的人格,我始终信仰,不过我向来理智强于感情,这事的结果,若是很顺当的,那么倒也没什么,若果我父母以为不应当……或者亲戚们有闲话,那我宁可自苦一辈子,报答他的情义,叫我勉强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莹听完这话,沉想些时说:“我想你本身若是没有问题,那么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对你父母提出,岂不妥当吗?”云青懒懒道:“大约也只有这么办了……唉!真无聊……”她们商量妥当,宗莹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兰馨来找云青,谈话之间,便提到露沙。兰馨说:“我前几天听见人说,露沙和梓青已发生恋爱了,但梓青已经结婚了,这事将来怎么办呢?”

云青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风景画出神,歇了半天说:“这或者是人们的谣传吧!……我看露沙不至于这么糊涂!”

“咦!你也不要说这话,……固然露沙是极明白,不至于上当,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强迫的,本没有爱情可言,他纵对于露沙要求情爱,按真理说并不算大不道;不过社会上一般未免要说闲话罢了。……露沙最近有信吗?”

“有信,对于这事,她也曾说过,但她的主张,怕不至于就会随随便便和梓青结婚吧?她向来主张精神生活的,就是将来发生结婚的事情,也总得有相当的机会。”

“其实她近年来,在社会上已很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结婚好,不然埋没了未免可惜……你写信还是劝她努力吧!”

她们正谈着,一阵电话铃响,原来是孤云找兰馨说话,因打断了她们的话头,兰馨接了电话。孤云要约她公园玩去,她于是辞了云青到公园去。

云青等她走后,便独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觉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种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莹更不用说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转因物!”云青正在遐想的时候,只见听差走进来说有客来找老爷,云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里看了几页书,倦上来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云青才起来,她的父亲就叫她去说话,她走进父亲的书房,只见她父亲皱着眉道:“你认得赵蔚然吗?”云青听了这话,顿时心跳血涨,嗫嚅半天说:“听见过这人的名字。”她父亲点头道:“昨天伊秋先生来,还提起他,我觉得这个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梧。”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云青,云青只是低头无言。后来她父亲又道:“我对于你的希望很大,你应当努力预备些英文,将来有机会到外国走走才是。”说到这里,才慢慢站起来走了。

云青怔怔望着窗外柳丝出神,觉有无限怅惘的情绪,萦绕心田,因到书案前,伸纸染毫写信给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发,接书一慰,因连日心绪无聊,未能即复,抱歉之至!来书以处世多磨,苦海无涯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读到“雄心壮志早随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为设地深思也。“不享物质之幸福,亦不愿受物质之支配。”诚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闭门读书,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岂易言乎?

宗莹与师旭定婚有期矣,闻宗莹因此事,与家庭冲突,曾陪却不少眼泪。究竟何苦来?所谓“有情人都成眷属”亦不过霎时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见白杨萧萧,荒冢累累,谁能逃此大限?此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渠结婚佳期闻在中秋,未知确否,果确,则一时之兴尚望露沙能北来,共与其盛,未知如愿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决,而两方爱情则与日俱增,可怜!有限之精神,怎经如许消磨,玲玉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运命将何以处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后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云自幼即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为家庭牺牲,何能委责家庭。愿露沙有以正之!至于蔚然处,亦望露沙随时开导,云诚不愿陷人滋深,且愿终始以友谊相重,其他问题都非所愿闻,否则只得从此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