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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操场里和校园中没有她们四人的影子了,这时她们的生活只在图书馆或讲堂里,但是图书馆是看书的地方,她们不能谈心,讲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时,她们就躲在栉沐室里,那里有顶大的洋炉子,她们围炉而谈,毫无妨碍。

最近两个星期,露沙对于宗莹的态度,很觉怀疑。宗莹向来是笑容满面,喜欢谈说的;现在却不然了,镇日坐在讲堂,手里拿着笔在一张破纸上,画来画去,有时忽向玲玉说:“做人真苦呵!”露沙觉得她这种形态,绝对不是无因。这一天的第二课正好教员请假,露沙因约了宗莹到栉沐室谈心,露沙说:“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她沉吟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露沙说:“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觉得,其实诚于中形于外,无论谁都瞒不了呢!”宗莹低头无言,过了些时,她才对露沙说:“我告诉你,但请你守秘密。”露沙说:“那自然啦,你说吧!”

“我前几个星期回家,我母亲对我说有个青年,要向我求婚,据父亲和母亲的意思,都很欢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学问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个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结婚多讨厌呵!而且他的交际极广,难保没有不规则的行动,所以我始终不能决定。我父亲似乎很生气,他说:‘现在的女孩子,眼里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强迫你,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做父亲的有对你留意的责任,你若自己错过了,那就不能怨人……据我看那个青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至少也有科长的希望……’我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觉难堪,我当时一夜不曾合眼,我心里只恨为什么这么倒霉?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点起来,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谰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从四德的观念,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我牺牲一个人不要紧,其奈良心上过不去,你说难不难?……”宗莹说到伤心时,泪珠儿便不断地滴下来。露沙倒弄得没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说:“你不用着急,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他绝不忍十分难为你……”

宗莹垂泪说:“为难的事还多呢!岂止这一件。你知道师旭常常写信给我吗?”露沙诧异道:“师旭!是不是那个很胖的青年?”宗莹道:“是的。”“他头一封信怎么写的?”露沙如此地问。宗莹道:“他提出一个问题和我讨论,叫我一定须答复,而且还寄来一篇论文叫我看完交回,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听完,点头叹道:“现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宗莹说:“什么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罢了。”

她们正谈着,玲玉来了,她对她们做出娇痴的样子来,似笑似恼地说:“啊哟!两个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说着歪着头看她们笑。宗莹说:“来!来!……我顶爱你!”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就坐在宗莹的旁边,将头靠在她的胸前说:“你真爱我吗?……真的吗?”……“怎么不真!”宗莹应着便轻轻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情迷碰到一起就有这么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顶没有爱,一点都不爱人家。”露沙现出很悲凉的形状道:“自爱还来不及,说得爱人家吗?”玲玉有些恼了,两颊绯红说:“露沙顶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说着当真眼圈红了,露沙说:“得啦!得啦!和你闹着玩呵!……我纵无情,但对于你总是爱的,好不好?”玲玉虽是哈哈地笑,眼泪即随着笑声滚了下来。正好云青找到她们处来,玲玉不容她开口,拉着她就走,说:“走吧!去吧!露沙一点不爱人家,还是你好,你永远爱我!”云青只迟疑地说:“走吗?……真是的!”又回头对她们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走吗……”宗莹说:“你先走好了,我们等等就来。”玲玉走后,宗莹说:“玲玉真多情……我那亲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气!”露沙道:“真的!你那亲戚现在怎么样?你这话已对玲玉说过吗?”宗莹说:“我那亲戚不久就从美国回来了,玲玉方面我约略说过,大约很有希望吧!”“哦!听说你那亲戚从前曾和另外一个女子订婚,有这事吗?”露沙又接着问。宗莹叹道:“可不是吗?现在正在离婚,那边执意不肯,将来麻烦的日子有呢!”露沙说:“这恐怕还不成大问题……只是玲玉和你的亲戚有否发生感情的可能,倒是个大问题呢?……听说现在玲玉家里正在介绍一个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么结果。”宗莹道:“慢慢地再说吧!现在已经下堂了。底下一课文学史,我们去听听吧!”她们就走向讲堂去。

她们四个人先后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从前的无忧无愁的环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她们迷恋,使她们尝到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她们了解苦恼的意义。

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苏州去,云青和宗莹仍留在北京。她们临别的末一天晚上,约齐了住在学校里,把两张木床合并起来,预备四个人联床谈心。在傍晚的时候,她们在残阳的余晖下,唱着离别的歌儿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离歧默默情深悬,

两地思量共此心!

何时重与联襟?

愿化春波送君来去,

天涯海角相寻。

歌调苍凉,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露沙叹道:“十年读书,得来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云青道:“真是无聊!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读书,十分羡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识,不知怎样的快乐,若果知道越有知识,越与世界不相容,我就不当读书自苦了。”宗莹道:“谁说不是呢?就拿我个人的生活说吧!我幼年的时候,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爱,也不许进学校,只请了一个位老学究,教我读《毛诗》《左传》,闲时学作几首诗。一天也不出门,什么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觉得除依赖父母过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外,没有一点别的思想,那时在别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于觉得我很可怜,其实我自己倒一点不觉得。后来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讲些学校的生活及各种常识给我听,不知不觉中把我引到烦恼的路上去,从此觉得自己的生活,样样不对不舒服,千方百计和父母要求进学校。进了学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独,什么悲愁,什么无聊,逐件发明了。……岂不是知识误我吗?”她们三人的谈话,使玲玉受了极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语不发。云青无意中望见,因撇了露沙、宗莹走过来,拊在她的肩上说:“你怎样了?……有什么不舒服吗?”玲玉仍是默默无言,摇摇头回过脸去,那眼泪便扑簌簌滚了下来。她们三人打断了话头,拉着她到栉沐室里,替她拭干了泪痕,谈些诙谐的话,才渐渐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