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5/6页)

我从未听见窗外离去的脚步声,就像我从未知觉它的到来。我总是马上又睡着了。不知那声音在什么时候疲倦了,也许是在月亮隐到云朵里,风也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让我吃惊的漂亮的脸。前额略宽而且饱满。从楼梯间墙上的小窗透进的月光打在他对光一侧的额头上,还有鼻子的最高部分也被月光打亮,它们形成了整个脸的高光部分。这使他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雕塑作品从木头、泥坯中突现出来一样。他的眉骨略高,阴影挡住了眼睛,闪动的睫毛却被月光照亮。头发浓密而且卷曲,有一缕已垂到额前,这使他整张英俊的脸又添了一丝温柔。总之,他像我读书时,美术老师放到讲台上的,那尊供我们素描的名为大卫的石膏像。

我把他的脸同石膏像大卫做了一下比较,发觉大卫的眼睛太大了,脸上的表情也太过执著;而他的眼睛此刻在眉骨的阴影下,在注视着我,正准备聆听一个女人的教诲。我觉得他比大卫要美。我认为一个乐于倾听女人絮絮叨叨的男人就是个可爱的人。

我伸手抚了他的头发一下,又拍了一下他的脸。这是我的习惯动作,一般遇到可爱的小孩时的做法,而我却对这个大人,高我一头的,十分钟前还企图强奸我的大人使用了对付小孩的手段。

后来,当我读到这段文字时,这个多余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它进行了艰难的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1.他已被我控制,神情已开始紧张,而我的这个动作对稳定情绪很有效。2.当我看见他的脸时,发觉他的年龄比我小,从衣着到发型都像一个学生,而我做过教师,我在做教师时对犯了错误的学生极少严厉批评。我总是耐心地跟他们谈,一边谈还一边拽拽那孩子的衣襟、拍拍他的头,直到他被我弄得流下泪水,哽咽着说以后再也不惹老师生气了。我当时二十六岁,而他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从年龄上我一下高出他一大截,于是我可以俯视他,把他看成孩子,而我看见小孩子是爱拍拍他们的脸蛋的。

他一直不说话,僵僵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我用看不见的绳索捆绑了一样。如果他作案多起的话,这该是他最被动的一次。他的头不是挺得很直,但也没低下。我看出他落到这一步是多么心有不甘。

我把手从他的脸上收回来后,就开始了说教。我的中心意思就是你看你多漂亮啊(由衷的赞美)!没有女孩子跟你好吗(这是我的疑问之一)?你怎么想到要拦路抢呢(这是疑问之二)?这有多危险(我是指他,他会因此坐牢)。我拽了拽被他弄皱的衣襟继续说,只要你努力做个优秀的人,会有很多女人跟你好的,用不着冒着危险抢。还说了什么大道理就忘记了,总之,我告诉了他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

他被我说得无地自容,一直低着头,好像还撮着手。我觉得说得差不多了。

我走了,你也走吧。我结束了我的说教。

至此,散落一地的苹果已被我一个一个地拾到了竹篮子里,并放到了一只牢靠的椅子上。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站着不动,低着头站在他原来的地方。也就是他精心选择的楼层,精心选择的位置。

在向楼上迈动脚步之前,我想起了那个落在地上的包裹。

把地上的包递给我,像对一个熟人说话。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的所有话他都照办了包括:你松开手。

你自己拿吧,他的语气像刚跑完五千米。

在我俯身拾起那个包裹时,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那个包裹是一开始就落到地上去的,它是这个事件的开头。它一开口就会从头说起。它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很有发言权。他不能碰它,一碰,它就张嘴说话了。它会无限委屈地讲述它是怎么掉到地上,掉到灰尘里去的。而包裹的所有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怕它,他已厌恶了自己刚刚做过的事。

我重新抱起那个正打算哭泣的包裹,向楼上迈动脚步。那一组台阶有九级,当我走到中间时,身后想起了他的声音: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他的声音急促,匆匆地追上了我上楼梯的脚步并抢到我的前边拦住了我的去路。这该是他对我说的第三句话,语流急促,声音里有一丝胆怯。从他使用“我能不能——”这样的句子形式来看,他的语文程度不低。这应该是翻译小说的语言习惯。

几乎没犹豫,我告诉了他。我和单位的关系是一只羊同一棵树的关系。羊被拴在树下,在以绳索长度为半径的圆内吃草。找到了树就找到了羊,于是,我告诉了他那棵拴着我的树在哪里。他仍站在那里不走。我也感到他是真的无法立即迈动脚步,耻辱像极黏稠的胶一样在他的周围一点点地聚拢,牢牢地缚住了他,使他像一滴树脂上的昆虫。

于是,我丢下被我钉住的男孩,慢慢独自上了七楼。我的宿舍在七楼,而在半小时前,我被这个一动不动的年轻人拦在了三楼。

他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他日后想去找我吗?他敢吗?谁会去回访自己企图强奸未遂的人呢?看来这个疑问的后边牵着一个巨大的物质,而答案就在里边。

我仍然记得,他当时显得是那样胆怯又是那样鼓足了最后的勇气非问不可。他已做好了我拒绝回答的准备,在我还没有想好是回答还是不回答的时候,他已满脸局促地迎接我的拒绝。我的回答让他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是谁?我被这个疑问缠绕了很久。事情过去几年后,我才渐渐地明白。

夜晚的楼梯,还有那些可疑的月光,以及我这样的一个人,这些加在一起多么像一个梦境。他一定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那么虚飘,他又没有时间细想(因为我马上要上楼去了)。但他十分惊奇,不想让这件事从身边溜走。他想伸手抓住它,以便把它带走,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再拿出来细看看、细想想,像草食动物的反刍。如果他不问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五分钟之后,当我在他的视线内消失,这件令他惊异的事就会比一个梦境更虚幻。他的做法,是在竭力挽住一个迅速滑向梦境的现实。而我给予他的回答,是拽住这个现实的唯一绳索。

他认为这件事值得保留,必须保留。而这件事不是墙上的壁画,无法拓印,所以他无法忍受我在他的面前消失。因为我将把整个事件带走,一同在他眼前消失,他将独自面对无边的虚空。我转过身上楼去的背影,让他惧怕并且紧张。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了不该问也不该得到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