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4/6页)

我是突然对他的两只手开始包围的。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正在忙碌的手。我知道他力气很大,但我不能不反抗。如果说他抱住我的腰捂住我的嘴是边境上的挑衅及小规模侵扰,可以暂不理会,但解裤子上扣子的行为则是以重兵攻打我的国都,只要我这个国王手里还有一兵一卒,都不会坐以待毙。我用了所有兵力。

我以为四只手的混战将激烈异常,搅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然而他的两只手在我的紧抱下一动不动了。

四只手抱在一起,谁也不动,像拳击手在激烈的角逐中忽然抱在一起暂憩。这次,是我手上的力量成了多余的东西。他完全可以用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继续解扣子,胜利将是他的。

然而他选择了失败。而这个失败是有补偿的。他敏锐地嗅到了这个失败散发出的香味。他的手被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略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它们如两只小绒毛动物,在我手掌的温暖怀抱里很快蜷缩成一团,又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上一大觉。它们似乎为寻找这个小巢跑了很多岔道。我的热量不断地从双手的气孔里喷射出来。潮湿温暖的气流包裹了他的手,使他一直不安的手处于被催眠状态。

也许他已达到目的,也许他的目的仅仅如此,或者,他的目的在一条较长道路的尽头,当他向着目标跑去时,遇到了我的迷惑和干扰,致使他跑着跑着不觉跑上了一条岔道。当他发觉跑错了时,又被这条歧路上的花香所迷醉。他偷偷停下了脚步,将错就错。

我一直过多地注视我的心灵,而对我的手缺乏关怀。但是,在这里,我的手的不俗表现让我不能再对它视而不见。我的还有所有人的手进入了我的视线。其实,一双温暖的手在我的幼年就出现了。大我十六岁的哥哥从部队探亲回来。晚上,我睡在哥哥的身边。我一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在那噩梦里挣扎哭叫。当我一边哭泣一边醒过来时,我发现我的哥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还说着安慰我的话,告诉我这是一个梦,不是真的,不要害怕。那个可怕的噩梦早已忘记了,而哥哥的手至今在我的记忆里保存。它被我保存的原因是我认为它是个英雄。当我被噩梦死死地拽住,就要被吞噬的时候,被我哥哥的手发现了,它迅速地跑进了我的噩梦,在一片天昏地暗中艰难找到了我,然后用力将我救出。噩梦如一个气泡,在哥哥那双无畏的手下轰然破灭。这是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被一双手拯救。

我突然想说话了。此前,我一直沉默着,并在沉默中解着“绳索”。现在,绳索基本上解开了,我不想一言不发就走。这件事如一只苹果一样被我用力抛入空中,我想伸出手稳稳地接住它,然后好生放到篮子里。不做完这些细活,我无法让自己离开。

说话的欲望如潮水顷刻就漫过了头顶。但我唯一的听众站在身后,他的耳朵也在我的身后。我的声音无法直接撞击他的脸和耳朵。所以,我得转过身去,我想看着他的脸说话,我在遭遇这种突然的侵略时,第一反应不是反抗和呼救,而是想说话,关于他的行为我有许多疑问。如果我是一个国家的臣子,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一定是个主和派。我一定要在刀兵相见之前,同对方谈上一谈。我要问问对方,为什么选择战争这种形式,有没有其他途径。我想我和从后边抱住我的男人就是两个即将开战的部落,我想和谈,和谈是需面对面的。于是我试图转过身去,但我没能转得过去,他的一只胳膊一直死死地抱着我的腰。我两次努力的转身都失败了。当我第三次执著的转身失败后,我才猛然明白——他怕我看见他的脸!他仍然对我的眼睛警戒森严。而这一切是因为他早已认为自己是罪犯而我则刚刚想到这一点。我的转身不是为看清他的脸及体貌特征以备抓捕他时提供有力的依据,我仅仅是要说话,要摆出一副认真和谈的姿态,我要针对这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我从未背对着谁说话,觉得这样话简直没法说。看来,还得为我的滔滔宏论的出台搬掉最后一块石头。

你现在还没有犯罪(其实已经犯了),至少是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我不相信别人会比我更有权利和力量来处理这件事情。我对你的处罚要比警察的处罚严厉十倍,但我知道你怕他们而不怕我。我的处罚是让你听我说话。

于是,缠在我腰间的胳膊也滑落了下去,垂到了身体的两侧。他站直了身子,并呼了一口长气。我也站直了,也做了一个深呼吸。显然,此前的那种状态使我和他都感到了疲累。

现在,我们是毫不牵扯的两个人,各自占据着一块空间。我觉着自己像一只从木板中艰难拔出的钉子,禁锢没有了,甚至可以沿着斜坡愉快地滚动了。

我于是转过了身去,一下子就跟他面对面了。中间只有几厘米。我意识到,我们各自的二十厘米已经重合。这是个可以拥抱的距离。我看见他两手垂着,不但没有了刚开始袭击我时的勇猛,甚至有了戒备我的态势。他剩下的只有守了。

我于是抬起头,我看见了他的脸——

而十五年前,二十二岁的我被学校像旋转的雨伞上抛出的饱满的水珠一样弃置于一所乡镇小学校里。夜晚一个人躺在没有铁护栏的平房里,听着夜半响起的敲击我宿舍玻璃的声音。那个敲玻璃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几乎都没有想过,我只是在一篇文章中对那声音做了详尽的描述:那一串哒哒哒,手指扣击玻璃的声音,是发给我的电报,我对这绵绵的哒哒哒声是否做出反应以及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是窗外的人所不能左右的。我竟然不去想他会推窗而入,那窗子是一推就开的。我那时认为,那个夜半敲我窗子的人是个乞丐而不是一个强盗。如果是强盗他就不会用那种细腻的指法耐心地敲窗子,而是应该一脚踢开窗子,然后一跃而入。强盗的声音是响亮的哗啦啦、轰隆隆,而不是小心翼翼的哒哒哒。显然,我二十二岁时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我一开始就不怕那缠绵的敲玻璃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定是几根苍白的手指和一个忧郁的心情在我的玻璃上对我说话。那是他的语言,独特而明了。只是我不用手指说话,和站在我窗外的人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所以,我无法同他交谈,无法回答他。

我常常是在那种有节律的声音里醒来,在他絮絮的诉说里,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它和我窗外不远处水稻田里起伏的蛙声,一阵清风掠过杨树梢,树叶一齐的旋转拍打声一样,都是我耳边的自然之声。它们一齐轻轻地响着,带给我的是更加深邃的空寂和更加深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