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第3/4页)

隔了一会儿,伴随着又一声“哟”,小幽终于大喘一口气,说:“好了,中场休息了。你这电话可真是时候啊。”

接着,小幽充分利用这个空当,不失时机地把球赛复述了一遍,情绪被自己煽动得相当地高昂。

坦白地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彻底的球盲,我除了听到一片铺张的毫不吝啬的感叹词之外,似乎听不出什么名堂。便随意问了一声:“谁跟谁赛啊?”

小幽吭哧了一下:“嗯……嗯……咳,谁知道呢!”

我立刻笑翻了:“伪球迷不是?还给我上课呢,你可真够不容易的!”

小幽自我解嘲道:“我不是为了省你从头到尾看一遍累着吗。”

我说:“我可累不着,我从来只看关键时刻。”

“什么关键时刻?”小幽很是好奇。

“就是忽然有球员摔了一个跟头,挺帅的!然后医生上场,忙活一阵。”

这下轮到小幽笑翻了:“你可真够困难的,看球就看这个啊,我看你是更不容易!”

我俩互相诋毁一番,笑了一场。

小幽忽然顿了一下,说:“……唉哟,帅哥来了,不跟你说了啊……”

没等我说一句“晚安”,小幽那边已经挂断了。听筒里一片忙音。

我举着话筒,又傻笑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放下电话,我又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想,有一种人,与其说她是不易伤感的,莫如说她从不给朋友带来伤感。这两者其实有着本质意义的不同。我觉得,只有最为厚实豁达的心胸才能滋养出后者那样一份从容闲适的情怀。

小幽大致就是如此吧。

在这夏日的有些闷热的夜晚,几句轻描淡写的言笑仿佛风油精随意挥洒在空气中,沁人心脾,把这一整天埋藏在书卷里沉闷的褶皱舒展开来。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伫立在月光与灯光的交接处,向远方眺望。一阵细密的小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拂过来,我想,那一定来自朋友的心。

5.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

不知别人是否有过同样稚嫩脆弱的成长经历,我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时期:

大约在我十四五岁,也就是李商隐所写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年龄,有一次,我母亲带我到火车站给她的一个朋友送行。我站在一旁,完全是一个不用大人费心寒暄搭讪的母亲身后的孩子。我已记不得当时母亲和朋友是真心的依依惜别,还是客套的热情。只记得,后来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的鸣笛,那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凄凉地绵延弥漫,夹裹着乍暖还寒时节凉飕飕的小风,剜割在我心上。然后,车身慢慢启动了,客人踏上了火车,向我们挥手告别。再然后,客人挥着手与我们隔窗交错而过,渐渐远去。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而且莫名地伤感起来。

可是,这个客人,明明是我不认识的啊!

我站在那里,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趁母亲忙着与客人挥手致别的空当,我赶快用手抹掉泪水。

火车又是一声凄凄凉凉的长鸣,抛撒在渐行渐远的空中,远处黄昏的云朵浓彩重墨,似乎饱含着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又经历了几次同样令我尴尬的场面,我便认定自己不适宜给人送行,便坚决地回避了这样的场面。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眼泪为何而流。我是听不得那长长的凄凉的鸣铃声,那沉甸甸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箫的泣诉,让人凄迷恍惚。人去心空,距离像岁月一样拉远了,像梦一样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难辨,恍若隔世。时光如同攥在手心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离死别、从此天涯的故事,就这样随风飘散了。

以我当时那幼小的未谙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经得起那想象中存在的哀婉曲折、回肠九转的忧伤呢?

预习高考的时候,我和同班一个女同学非常要好。高考分数下来后,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学,便欢快地跑到她家。当我听到她并未被录取的消息时,我难过得眼泪立刻涌出眼眶。女同学是个心思宽阔的人,她看了我半天,匪夷所思的样子,说:“咦,怎么像是你没考上大学呢?没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里的树阴下流了半天泪。眼前是青藤缠绕的砖瓦房,屋檐下碎草叶在夕阳中舞动,树根草汁散发出芬芳的气味,燕子在窗檐下栖居,麻雀在不远处的土堆上觅食……这一切,都莫名地夸张、煽动了我的伤感,我在自己想象出来的分别中,在夏天的清风缠绕的湿漉漉的展望中,说了好多的分离在即、天各一方的话,好像永别似的。然后,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心境怅然地走回家去。

其实,第二天,我们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个青春少女的想象的忧伤,是多么的真挚,那泪水又是多么的不可靠啊!

终于,踉踉跄跄走过了那样一个不成熟的青春期。现在,粗粝的现实早已让人处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眼泪似乎被岁月蒸发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有时候,我依然会莫名其妙地沉湎于浮想联翩的非现实场景之中。

就在前两天,接近中午的时分,我在办公室里处理着案头事务。大楼里忽然有人从高层跑下来,说地震了,而且,据可靠消息称,待会儿还会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同事说,你家楼层高,咱们这儿楼层低,不如就在办公室里躲地震。我说了声,我家里还有狗狗呢,它怎么办啊?就是死也不能让它在惊恐中四处撞墙,单独遇难啊。

我一边下楼,一边给好友电话通告,紧迫中甚至忘记了互致什么话语。然后,钻进汽车,狠踩油门。

车子在路面上飞奔,也在我脑中的“轨道”上飞奔、漫溢:

……断壁残垣、连绵废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侧躺在折断的钢筋水泥的夹缝中,浑身是血,小嘴半张着,像是倾吐什么。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一动不动,只有黑色弯卷的毛毛在荒凉的废墟中随风拂动。它那双惊恐万状的大眼睛用力张大,似乎依然等待着我回家……

这个想象的虚设出来的场景令我万分难过。我丢下它,让它在惊恐无助的无比信赖的期待中死去,怎么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难来临,譬如战争,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灾,将使我们的城市坍陷甚至湮灭,假若我们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生死未卜,那么,我首先得抱着三三去医院安乐死,让它在我的怀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让它裹着我的被子以及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让它放心地感觉到永远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后,再和亲爱的人们奔赴难以预知的生路。我们是理性的成年人,我们情义深重,我们拥有一定的智慧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变异。可是,三三,它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