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第3/3页)

六亿年前,这里是海洋。它使干燥的辽西生产各种各样的鱼化石,贫穷的农民拿这些化石赚了一笔小钱。没去辽西的时候,我的桌上就有辽西朋友送的一片侏罗纪时代狼鳍鱼化石。那是一个相当生动的画面,然而那两条鱼正在游着,突然就静止了。沧海已变成桑田。

两亿年前,一支庞大的恐龙家族正在大凌河边悠闲地散步,火山爆发了,厚厚的火山灰和炽热的熔岩覆盖了一切。本来是一场灾难,却让我们通过恐龙巨大的足印,通过椎叶蕨、银杏、拟卷柏化石,看见了遥远的绿色的辽西。与那绿色一起凝固的还有鸟儿们。我刚刚离开辽西,就听见了由它发布的震惊世界的新闻:鸟类专家认定,德国的始祖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鸟,辽西的孔子鸟才是真正的鸟类始祖。可见那时候的辽西是多么的葱茏,多么的繁茂!

在鱼和鸟之后出场的才是人。

十万年前,当周口店的北京人围着火堆分吃熟肉的时候,喀左的鸽子洞人也小心翼翼地烤羊腿了。只是那个孩子吃完了最后一口,扔掉了换下的乳牙,就头也不回地随着大人们走出了洞穴。这里从此便只有野鸽子飞进飞出,那些猎羊人再也没有回来。

四万年前,大凌河边的建平人渔猎正酣。他们的祖先也可能就是鸽子洞人。只是不能想象,他们之间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六万年!

一万年前,从华北走过来一群人。他们是经过这里,手里握着楔形石核,一路向北向北。他们走过大兴安岭,走过贝加尔湖,走过白令海峡,一直走到北美南美。他们就是后来的印地安人。那时,辽西大走廊相当宽阔,而且水草丰美,说不定就有掉了队的华北人留在了辽西,与鸽子洞人建平人一起成为红山女神的祖先。

假使这样,那供奉着女神的牛河梁,那高筑着祭坛的东山嘴,那个神秘的王国,究竟谁是它的主宰?

一位考古学家用手指了指燕山。他认为,燕山在商代叫炎,其实它的来历可能还要早,和传说中的炎帝有关。《左传》中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阪泉就是现在的燕山一带。《海内经》和《列子》也说,炎帝是因居于炎山而名炎帝,只是在黄帝战胜了炎帝之后,燕山地区才归黄帝轩辕氏占有。所以燕山最早应是炎帝的领地。

那么,牛河梁东山嘴就应该是炎帝的都城。那么,关于三皇五帝就不再是传说,而是一个失踪了的时代。那么,牛河梁东山嘴之所以荒芜至今,是因为炎帝被黄帝打败,这里曾经是一个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古战场。我终于明白,是人类的自戕,造成了人类的自失。呜呼,红山文化就这样空寂了,炎帝的子孙就这样被流放了。

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多少被人类自己扼杀而失踪的故事?还有多少都城多少坛庙因为人类自己的打磨而难以辨认?红山文化不啻是一个索引,它在让我眺望历史的同时,也让我对历史惑然。历史其实布满了我们无法探看的黑洞。

我当然知道,黑洞并不是空白,历史永远没有终结。红山时代消失了,别的时代又开始了。一个种族亡逸了,另一个种族又诞生了。炎帝走后,这里仍然有故事。夏商时,这里是孤竹国,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的传说,老马识途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秦汉时,这里属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三燕时,这里叫龙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写的就是镇守右北平的汉将李广。隋唐时,这里叫营州,隋四伐高丽、唐六征高丽都曾以此为行帐。就连“朝阳”这个名字也是乾隆东巡时御赐的……每朝每代,都在这里衔接得天衣无缝。然而,只有女神明白,红山文化对于中国文明史,是绝唱、绝响,是空前绝后。历史可以没有许多东西,但不能没有它。它震撼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是世界,它让所有的人都因为它而仰望辽西。

辽西给了我们这么多,它怎么能不枯涸!辽西老了,女神仍然年轻。历史老了,时间永远年轻。

面对古典的母性的辽西,我的心里涨满了沧桑。这世界曾经有过的辉煌总能因种种理由被湮没成尘土,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们要怎样呵护珍惜才不再让它风流云散?这世界已经开始沙化,自然的沙化和心灵的沙化已经悄悄地向我们逼近,我们要怎样阻拦遮挡才不发生辽西那样的干燥?

素素(1955—),生于辽南瓦房店,著有《北方女孩》《女人书简》《素素心羽》《相知天涯近》《与你私语》《独语东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