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第2/3页)

小雨把那些远古的石头润湿了。我蹲下去一一地抚摸着它们,想象我的手印与古人的手印重叠。那每一座石冢,都要上千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每当有人故去,氏族里有多少人在为他送行呵!那是一个无声的画面,人们沉默着,漫山遍野地寻找石头。又沉默着,看一座新冢与旧冢排列整齐。只有萨满跳她那永不厌倦的梦魇般的舞蹈,为上路的死者祈福。那石冢,那舞蹈,那密密麻麻脸色深沉的人群,让你觉得,由于生命脆弱,原始人类对待死,比迎接生更庄严,更有宗教感。

然而今人是多么粗心。他们或许在那石堆上采过蘑菇,或许耕地时犁铧与那些密集细小的石头擦边而过,歇息时甚至坐在那上面抽过一袋老旱烟。他们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些石头。当这些石头成为红山文化的符号,当考古学家从那堆石头下面捡出了玉璧、玉龟、玉鸟、玉猪龙,他们才突然间觉得这块被千遍万遍诅咒过的干燥的土地,曾经肥沃,曾经富有。那些不知名姓的先人们,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心情相当快乐。

他们当然没注意到那个小石冢,更没看见石冢里那个幼小的孩子,没看见孩子身旁那只透明的玉蝈蝈。我好容易找到了那个小石冢,但那个孩子的故事只能是听同行的辽西朋友诉说。当我听说了这个细节时,面前便有了一个始终跳动着的小身影,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个玉蝈蝈项坠。玉蝈蝈被今人收藏着,它会永远在,那稚嫩的孩子却没有一点音讯了。那时候,即使是一个很小的部落,也天天都会有死亡。女人给了孩子生命,却不能看着他长大,这对她们是怎样一种残酷!我知道,她们就是为此而流尽了泪水,而形容憔悴。

那个大石冢里埋的肯定是个至高无上的人物。他与孩子一样脆弱。他的冢里没有玉蝈蝈,但他有一枚玉猪龙。得感谢这玉猪龙,它从此揭开了一个古老的谜底,让我们终于找到了华夏龙的源头。龙原始于猪,而牛河梁的对面就是猪头山。在图腾时代,人们对自然的崇拜是多么感性!龙在红山文化遗址还有许多,我还看见了另外一条玉龙,它身体踡曲着,吻部前伸,双眼凸起,颈脊有长鬣,活脱就是甲骨文中那个优美的“龙”字。甲骨文属殷商文化,它比红山文化至少晚两千年。

原来,中国的第一条龙诞生在牛河梁。牛河梁是龙的故乡。然而那创造了龙的人呢?那么先进的文化,那么深厚的红土,还有他们亲手雕刻的龙,他们崇拜着的女神,居然就能一走了之,龙和女神都挽留不住!

他们离开这里时,还留下了一座大型祭坛。

它距牛河梁不远,静悄悄地坐落在喀左东山嘴那面黄土高坡上。它一定是在高坡上。祭坛与史前人类对自然的恐惧有关,人类因为脆弱而恐惧,因为恐惧而崇拜。为了让神明看清楚自己的虔诚,就需要有这样一个高处。神圣,至上,也为的是接近所崇拜的那个神祗。后来,人类连盟誓朝会封疆,也要站在一个高处。记得刘邦当年拜韩信为大将,就曾专门筑了一个坛,好像只有坛才能造足那种气氛。去北京去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读书时读过浙江余杭那座良渚文化的祭坛。给我的感觉,坛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它实际上就是一个让天地昭昭日月煌煌的大广场,人类在某一时刻想与谁对话,就到这广场上说说好了。绿地白云,小鸟大象,老男少女,谁都可以作证。

东山嘴祭坛也是这个模式。居高临下,石块堆砌而成,一座是方,一座是圆。和它比起来,北京的那些坛显得雕凿而且小气。它却是高居河川与山口的梁顶,俯瞰大凌河开阔的河道。对天对地对万物,那是何等庄严何等痛快的倾诉和表达!可以想象,当年在这个广场上祈天求地的不可能只是一个氏族或一个部落。它与女神庙一样,是许多部落或者是一个王国共同的聚会之所。那祭坛从未闲置过,祭坛上面,几乎每天都旋转着苍凉的歌舞,飘落着欢乐的泪水,还有无数或圆或碎了的心愿。

然而东山嘴最打动我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它圆形基址周围发现的那几个红色的女性泥塑像。有两个居然是孕妇塑像,而且裸体。在中国,远古的裸体女像,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孕妇的裸体美。她们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腹部凸起,臀部肥大,体态自然优雅,优雅里还有一种壮硕。她们的那种舒展,那种健康,是站在阳光下的感觉。

我想,在这一片鲜红的背景里,有这样一群健康可爱的女人,怎么能不让那些男人激情难抑?在男人那野火般的爱里,生育是多么普通的事情?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成为母亲,女人的肚子,此起彼伏。然而她们无怨无悔,生生不息。女人生命的韧性,其实就是从孕育生命获得的。女人并不天生柔弱,在原始部落里,她们与男人一样裸体,一样劳作,还要鼓胀着受孕的腹,为氏族生育子孙。那个时候太需要子孙了,动物太凶猛,生存太难,有人群就有一切。女人承担了此任。

于是,出于对生育之神的崇拜,也是出于恐惧,男人们就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捏出了女人的乳,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们安放在祭坛之上,心中默念着祈语,默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的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感人。什么时候,女人回到了后院?当然是在她们的子孙越来越多之后,在人的欲望越来越复杂之后,在有了尊卑贵贱和政治之后。这世界变得拥挤,她们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她们的肚子,连那双被裹得变了形的小脚,也要严严实实地遮在衣裙之下。女人从此学会了咬紧牙关,无声地笑,无声地哭,无声地呻吟。女人从此有了病态。

东山嘴的女人算是有福,她们可以挺着大肚子,在远古的蓝天下任性地走来走去。她们因为能生养孩子而受尊敬,因为健康,而让那个充满恐惧的世界那些脆弱的灵魂有了支撑。

那祭坛的基址还出土了一些红色的陶罐,陶罐上描绘着黑色的彩纹。每个陶罐,只有红黑两种颜色,是单纯的凝重,是古朴的时髦。东山嘴的女人呵,你用这陶罐盛过烈性的酒么?那粗糙的大碗,可曾使烂醉的男人跳舞?喝醉了,他们说些什么?可曾透露要走的消息?

那几天,我一直是与辽西的朋友们在山野里奔跑。辽西比我原初的想象更古老。在辽西,自然与人类再脆弱,却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总要在这里停一会儿。生命在这里从未绝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