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3/3页)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有关“地震捐款”的谣言轰传天下,我怎么可能把自然灾难与人文灾难放在一起思考,然后从“民族大灾难”的视角来提炼我家三代经历?灾难的形成、扩大、救援、曲解,以及灾难中的牺牲、躲闪、起哄、鼓噪,成了这本书的主导线索,并由此上溯到余家远祖。作为这一谣言事件的具体起因,我个人捐建而被谣言指为“诈捐”的三个学生图书馆,一直屹立在灾区,已无须多言;但我要感谢这个谣言把我拉回到民族命运的瓦砾废墟,使我的写作具备了概括历史的高度。

再如,如果没有那个“文史差错”的谣言奇异爆发,我怎么可能认清我们和对手之间在文化格局上的根本差别?这样的谣言貌似斯文却出自当年“文革”造反派首领的手笔,又受到当代海内外媒体的强烈追捧,我突然明白我家几十年来对付的并不仅仅是无知歹徒。中华文化的歧路选择,隐伏在打打闹闹后面。我后来的数万公里文化历险,在他们看来也都是“文史差错”,因此要用那么多谣言在阻遏。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定期出现的“离婚”谣言,我怎么可能从他们的逻辑推断出当代文人婚姻的破碎频率?由于这种谣言的日趋污秽,我明白了造谣者们极为可悯的情感生态和猫爪挠心般的疯狂嫉妒。同时,这个谣言又使我能够更多地记述马兰父母的非凡经历,以及马兰本人作为一个纯净艺术家的坎坷传奇。

……

总之,几乎一切谣言,对我都大有助益。

就连那些临时涉足又快速退出的造谣者,他们一开口,也就立即开启我的一段记忆。例如,这个,是因为我在主持上海文科教授评审时否决了他的申请;那个,是因为我公开声斥了他的变相盗版行径;这个,是因为我没有推荐他担任某个职位;那个,是因为我退回了他吹捧我的几篇长文……

他们的骂声后面,是我内心的隐隐歌声。他们的假话后面,是我内心的历历真相。于是,我在别人无法接受的荆棘丛中,获得了真正的自在。

尤其是那位坚持二十多年而不懈的沙姓造谣者,我更要深深感谢了。正是他的坚持,从一个连贯的侧面印证了我生命的硬度。他竟然非常天真地以为,社会上还会有人记得他几十年前被我救命又被我绝交的往事,因此不断地要用谣言来擦拭。于是,就有了他梦话滔滔的二十年,有了我不动如山而又疾步如风的二十年。

我为什么能“不动如山”,又“疾步如风”?还是要感谢他。由于他连续不断的谣言堆砌,使我成了一个疑点很多,却又谁也不知真相的“雾霭人物”。这种状态,对我来说实在太好了。“雾霭”成了一个隔离层,使我能够免除官方和民间的种种“抬爱”,不受任何干扰地写那么多书,走那么多路,研究那么多重大课题。

因此,没有他,就没有我近二十年来的文化成果,没有成熟意义上的我。当然,更没有这本书。

这,还不值得感谢吗?

由此,我体验到了很多历史人物的共同尴尬:终于发现自己的最大恩人是以仇人的面目出现的,却又找不到感谢的方式。那就只能偷偷一笑,继续接受对方的特殊恩泽。

本来这个过程还会延续下去,可惜他衰年失智,居然伪造了我妻子的离婚声明,致使“毕生谣业,毁于一旦”。这一来,我的书也就失去了反向推动,写不下去了,真是遗憾。

照理,这本书是应该写得更长一点的。

就这样,薄薄一本书,从“文革”的囚室写起,在父亲临终的床头重新拾笔,一路强忍悲痛地写了下来。直到最后,为母亲写出悼词。

回想起来,围绕着全家的长久魔咒,一是造反,二是造谣,可以概括为“两造”。

“两造”,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倒是一个重大词汇,因此我也不忍糟践,就把家庭魔咒转化成了生命笔墨。

我相信,无论是我们自己的年轻人还是外国人,都很难读懂里边的内容,因此想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几句——

这本书,写了现代中国一个普通家庭三代人的历史;

这历史,虽然低微却以小见大,与通行的历史教条有根本区别;

而正是这区别,使它与生存良知有关,与文学本性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