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3页)

但实际上,我还是有“恨”的。当然不是恨那些造谣者,他们不值得恨,就像我们不会去恨蛇蝎,只会去恨那些欣赏蛇蝎伤人的人。

那么,我究竟恨什么呢?

在“文革”中我就很惊讶,当一个歹徒喊出口号要“打倒”某个教授时,绝大多数民众的眼睛都会直视那个教授,欣赏他的惊讶、委屈、气愤、失措,而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喊口号的歹徒是谁。也会有几个人回头,但那只是好奇和怂恿。过一会儿,“打倒”改成了“吊死”,大家仍然欣赏那个教授的恐惧表情,还是很少有人会回头看歹徒一眼。

我最恨的,就是民众的这种目光走向。

我在遭受每一次谣言攻击时,一开始总想告诉民众,这是假的。但很快发现,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或者不在乎真假,只等待我的狼狈,我的慌张,我的失态。我原来抱怨,大家怎么都成了旁观者?后来发现,根本不是旁观者。因为旁观者是中立的,他们绝不中立。如果中立,就不会有我爸爸的十年,我的二十年。

我等待过,不是等待歹徒消失,而是等待民众的目光能投向歹徒。但是,等了那么久,我等不到了。

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是一个历尽艰险寻找民族尊严的人,一个走遍世界阐释中华文化的人,但每次回来,总是谣言、谣言、谣言,而且越来越污浊,越来越肮脏,越来越嚣张,越来越盛大。当然耳边也会听到一些同情的低语,却永远缺少真正的帮助。

我一直企图说服自己,这种现象与我所钟爱的脚下的土地无关。但是,所有的事实告诉我,不是无关,而是有关。

我终于明白了杨长勋教授对我的告诫:赶快离开。但是,我和马兰,都有年迈的父母亲需要照顾。

正这么想着,我爸爸,却被攻击我的谣言气死了。他的死,也有医学上的病因,但不能排除他临终床头的那三份报刊。一份广州的,一份天津的,一份上海的,对他造成了最后残害。

这些报刊在造我的谣,而这些谣言使爸爸联想到了我家在“文革”中的悲惨经历。一种巨大的逆反,让老人家痛彻心肺。这位抗拒了十年谣言而获得过胜利的英勇老将,终于牺牲,为了他的儿子。

对这件事,我写道:

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常常对那些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原谅;但我又是一个中国人,终身不会淡忘“杀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缩得再小,也会永远记得爸爸临终床边放着的那些报刊,以及报刊背后那几个人。

博爱使我容光焕发,仇恨使我双目炯炯。

我的宗教情怀反对我报仇,却不反对我出走。前思后想,觉得我们夫妻两人也算非常对得起这片土地了,只是年纪已大,很想避开歹徒们的惦记,寻个安全,因此即使远离,也已无须汗颜。但是,歹徒们的势力范围很大,欺骗领域更大,欧美很多大城市的华文圈都已有他们的阴影,我们只能敬鬼神而远之。我和马兰讨论过塞浦路斯、以色列、南非,而在这本书的最后,则指向了西太平洋的密克罗尼西亚群岛。

那里有可能是几千年前河姆渡文化或良渚文化湮灭时的先民逃生处,因此也可以看成是远祖的家园。在密克罗尼西亚,我们特别羡慕那对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未上岸栖宿的夫妻,那位妻子还是中国人。但是,看来只能羡慕了,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

当然,不管到哪里,还是阐扬中华文化。可以想象在那个归息之地,我展卷而叹,抚伤而忆。而马兰,则拭泪而歌,仰天而吟。

临了,还要以这本书的名义,对谣言表示感谢。

谣言也有正面意义,那就是,让我们在内心确认真实之为真实。

因为有那么多虚假,真实就显得更加珍贵。但在平时,有关真实的记忆常常沉睡了,黯淡了,褪色了。等到谣言一起,真实的记忆从深处唤醒。唤醒一处又会连带多处,生命的重量又重新回归。

我自己,就曾一次次被谣言带出来的真实所震惊,所感动。

前面提到,爸爸在“文革”十年间天天撰文反驳谣言,其间又因眼疾由我代笔。我发现,一切善良者的反驳其实都是回忆,点点回忆连成逻辑,很快,愤怒的口气变成了动人的自述。

我毕竟懂得文学,总是向爸爸追问人情细节,祖母和妈妈又在一旁补充。结果,在那一个个风雨凄迷的夜晚,一部小小的家族史诗渐成雏形。

爸爸把这些自述的一部分,长期珍藏在抽屉里,我在他去世后找得。一页页轻翻旧纸,一次次眼湿鼻酸,觉得还应该继续做点什么。

于是,我以爸爸的自述为线索,开始了“长辈寻访”,这就是《借我一生》那本书前半部分的由来。我把这种写法称之为“记忆文学”。因为是文学,便增添了一些细节描写,改易了一些人物姓名。

书出版后,更多的长辈、亲友、同事、邻居参与了回忆。他们不断向我指出需要补充和更正的地方,但他们提供的素材,又互相矛盾,还常常与我自己的记忆不同。

因此,我再度一一拜访,细细追问,认真比勘,小心排除。结果,素材越来越多,篇幅反而越来越少,历史的筋骨出现了。因此,我把《借我一生》删改成了《我等不到了》,最后又改写为眼前这本书。有了这本书,以前的那两本只能算是草稿了,不必再出。

有趣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我还收到了寄自浙江、福建、湖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省份的诸多《余氏宗谱》,以及与余姓有关的大量考证、搜辑、名录、事迹、诗文。这使我产生一种兴奋的晕眩,一次次重新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支脉。

你看,如果当初不是谣言对爸爸的反面催动,哪里会有这本书的起点,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篇章?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主要写我们一代,更是由谣言激发出来的。

我甚至认为,正是二十多年一拨拨不间断的谣言进攻,帮助我完成了这本书。

因此,我要以自己的这个经历告诉年轻读者,祸福相依的古典哲学,一点不错。如果哪一天你们眼前的坏事已经坏到匪夷所思,那么,千万不要沮丧,里边一定埋藏着一个重大契机。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帮助我写书的呢?且听我略举数例。

试想,如果没有那个有关“文革写作”的谣言铺天盖地,我怎么可能发布那个著名悬赏?我在悬赏中宣布,只要造谣者举出一个最细微的证据,例如指出我在“文革”中写过他们臆想中的一句话,一句,仅仅一句,便可立即获得全年高额薪水。这个悬赏使造谣者们产生了急迫的金钱向往,非常辛苦地查找了十几年,居然一无所获。这个结果,连我自己也十分惊讶,因为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中国文化界很少有人经得起如此规模的查找。我为什么会这么干净?一幕幕往事渐渐浮现。于是,由长辈写了前半部分的家庭小史就由我延续下去了。此外,我受同一个谣言的刺激,写出了《四十年前》、《寻石之路》等填补历史空缺、重划历史分期的文章,受到海内外史学界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