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诗意的年代》中的几本声音(第3/7页)

比如说那写小说,你说我完全不管你们怎么想,可能有这事儿,但是恐怕你不敢这么做,你还恐怕就想想我怎么这下就挠着他们的痒痒肉,他就乐。开始写的时候,可能是一些自然的过程,到中间的过程中会有一些算计在里头。这个东西肯定是有害的。但是我当时也是需要这个。因为我觉得,像我,从小,有一种傻×优越感,实际上后来发现,其实屁都不是。在这个国家,你完全处在一个,没你丫什么事儿,在里头,你纯是跟着哄的一位。赶上现在,后来就,你可以靠自个儿活着,你说你怎么证明呢?那你必须,肯定挣钱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说,我不能比你没钱,钱其实是能给人带来很大自尊。其实快乐都是非常具体的,比如发一本书,吃了一顿好的,我当时认为幸福的标准特别简单,就是吃一顿好饭,看一场好电影,认识一好的妞儿,我觉得,这一天也挺完美。

那到,我就刚才说到三十岁之前四十岁之前,到四十岁的时候,然后在美国,阿城有一个朋友叫顾小杨,他那会儿是刚到四十,天天说他妈招谁惹谁呀,奔四张儿了,招谁惹谁了,四张儿。当时旁边有一个,还有一个上海的朋友也说,我呢谁也没招,也五张儿了。当时可我差一年四十岁,我都没那感觉。等我去年,到四十了,一下儿心态大变。心态大变是什么呀?我觉得,我看那社会我处处看不顺眼,我觉得红尘万丈啊!街上走的人我觉得,你们丫美什么呢?我看到一些,别说20世纪70年代的作家了,20世纪80年代有一批小崽子就出来说,我们比上一代人牛×多了,我们早就明白了,我们现在吃麦当劳,我们听这个听那个听音乐。(我)觉得你丫真傻!我觉得就是这沾沾自喜。我倒不是说人不能有钱,有钱就容易学坏,或者有钱道德品德一定降低,品位就降低。我是觉得现在这个有钱啊,或者说有一些时髦的东西,有些时尚的东西,其实是没有什么特点,没有个性的东西,比如说那些名牌,那些发型,那种酷,其实全世界是一样的。他们丫就觉得特别沾沾自喜。这个,我不是说他们不对,我是说我心态改变以后,我看他们是这个。后来我想了,我年轻的时候,那帮老帮菜瞧我也不顺眼,也觉得我不是东西,你丫这是什么呀?你觉得好的我们都玩过了,那时候他们这帮老帮菜在上海说,我们20世纪30年代这个那个的,就说一堆乱七八糟话。他们完了之后,我想这可能每一代都这样,到了岁数,看下面,就不好看。下面的,(刚)把上面了,没两天(再)下面的又开始,脚尖儿顶着脑袋瓜儿就上来了。谁一辈子都踏实不了!

那我能不能客气点儿啊?明白道理不是?不是(都说)认字儿的人懂道理?能不能把心态放正点儿啊?对这个,对社会上的事儿宽容点儿啊?对年轻人提携点儿啊?我想那我得捏着鼻子这么干。就我心里不会舒服,是跟我本意相反的,我才会这么干。那我干吗强迫自己呀?我,人(只)活一辈子,我给你们丫得罪光了算了。我现在这么想我就这么做。我现在确实也认为钱不重要,钱不好,钱不好,就是说,它和那个(诗意)就是(打架)。因为我觉得这个有钱你得多有几年钱。就是,这个我估计我以后可能会越变越保守,但是,但我就决定就这么下去了。因为好在有一条,我觉得有一个底线在哪儿啊?我没有权力。就说我没有能力看谁不顺眼我给你丫灭了,就不许你这样,给你弄死什么的,都不可能。所以我觉得我可以保持自己的这种,这种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状态)。

那我觉得现在的社会,我觉得那种所谓诗意,诗意它必须得有空间才能存在。其实跟过去比,它就是有空儿了。我可以在我自己这空儿里发疯,影响多少算多少,影响不到,其实人家忽略也可以,没事儿。我觉得过去咱们是不允许你这样儿的,都是人家要把你往一块儿捏乎。我觉得我现在,说来说去,我刚才就,我没想到现在社会是不是时代比过去更有诗意,但我现在好像得出结论,现在好像比过去更有诗意。因为它还允许诗意存在,你不管是什么样的诗意,都可以存在。所以我觉得,还是这句话的,还是(比过去)好的吧。现在,我愿意中国变成一个像新加坡那样的,就是那样的国家。因为我觉得,变成那样的国家以后,我会显得非常重要。那个,因为那个时候,因为新加坡,香港人实际上是我瞧不起的人,我觉得他们是一些,就是动物一类的人,就是只会进行一些感官上的享受吧。

(第十七本完)

(注:换片子这中间说到监狱,大意说住在监狱里的人也有自己的乐趣和诗意。)

纪录片部分第十八本[353]

时间:1999年11月8日

地点:桃园宾馆主楼三楼会议室

景别:室内,日景

主要人物:王朔

语言:

王朔:我觉得好,就是那种快乐都已经有了,跟外头是一样的。你们哥儿几个拿我(当人),我就觉得活得很有价值,忘了外头还有事儿了,乐不思蜀在里头。所以,哎,我怎么又说上了,我没话了我。(众人,杂乱)反正那就那么说吧,就说不管什么样的生活,诗意是肯定存在的,就是你可能是大家不喜欢,或者不习惯,或者说看不到,但是肯定是存在的,就是以各种不为人察觉的方式存在着。我们家周围有一哥们儿,他,我觉得他可能生活很苦,就是普通工人,一月挣两百多块钱,两口子,四百块钱,在北京生活,那个压力会很大。我看天天在家里乐呵呵的,喝着二锅头,唱着小曲儿,当然那可能是快乐了吧,也许可能被文人看……(众人有简短插话,不清晰)其实就什么都可以……

阿城:什么都可以,但是呢,你如果说,现在你感觉哎呀,真有诗意,这一定不是诗意,那是别人看你,噢他挺有诗意的。是这样。

王朔:所以山水之间,我其实看不出太大诗意来。就是那种可以令人吟诗的那种,说我得说一段儿,得唱一段儿,那个感觉我没有。我觉得基本上是,不是什么大触动,就是看它好看,好看就好看吧。所以可能就是说,它不见得是最后一定要形成诗(意)吧?反正就是说,我还是,我其实可能因为在城市这种,待长了以后,城市的垃圾堆给我的感受可能更多一点儿。有时候我看那垃圾堆我觉得特别好看,什么都有,有各种,而且特别,就颜色都很斑斓,我就看。我听你们第五代导演说在城里就没机位,觉得不好看,大家东西都一样。其实根本就不一样。真的那垃圾堆里,塑料袋儿的颜色都不一样,包的东西,用的程度全都不一样,我觉得特别好看,有时候看半天。所以我是觉得,人得沉沦到极致,就是说刚才说,有钱之后你可以蔑视钱,有了一女的以后你可以不喜欢她,那个就是诗意恐怕也(是),你得落到底,可能那个诗,就是真正的诗意是在那儿呢。就是把自个儿摧残到底,身心全部降到最低点,而且一定是要不道德的,就是在社会层面上是不道德的,是有一个天然的社会谴责在那儿,这个视你为不道德,视你为什么,把你压到那儿去。因为我觉得社会的承认和社会地位都是有害的,对于体会诗意都有害的。那种时候你真的是会接受,对社会某些流行的东西就接受它一部分了。哪怕是说话的方式。其实你比如说,咱们见的人多,但只是说朋友之间说话就无拘无束,但(凡)是它有生人,或者大家拿你当一人,你想那你们拿我当人我得拿自个儿当人啊,我说话我就得,好像就是先得按一种习惯方式来表达一下,好像说过了一点儿就对大家就有歉意,就觉得好像我不该这么讲,我这么讲好像对别人是个冒犯。所以,但是我觉得,这种东西一出现的话,就谈不出,我觉得就不可能再有类似于诗意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恐怕还是得,自个儿跟自个儿弄吧。就是,肯定是好日子和它是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