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4/4页)

我自己就成长在完全接触不到海洋的山城县份,身旁包围的是稻田、菜圃、果园、和养鸭的池塘,抬起头则看见山岚飘忽、水墨晕染的青色远山。少年的我梦想要瞻望世界,也曾经踮脚尖伸长脖子无数次,不但看不到海洋,连我的视线想要越过国小操场,窥见同学王小美家的后院,也还看不到呢。

青少年的初中时期,学校开始上英文课,我似乎觉得这蟹行横书、音调奇特的新语言,隐藏着开启远方神祕之门的允诺,可以让我真正跕高脚尖,探望我屡屡想见的海洋,以及从它延伸出去的彩色大世界,我很想多看一点写有英语文字的书类,但在封闭时代的穷乡僻壤,到那里寻找货真价实的洋文书呢?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先是找出一些附近教会拿回来的英文耶诞卡片。西方人把用过不要的耶诞卡片捐出来,传教士把它们带到远方,当做小礼物送给僻地的小孩子,诱引他们对教堂发生兴趣。我手上有好多张我很宝贝珍惜的彩印镶金的西方耶诞卡,它们都有令人喜爱的美丽图案,有的画着红衣的耶诞老人和他的麋鹿雪橇;有的画着婴儿耶稣诞生在马槽里,旁边还跪拜着来祝福并献礼的东方三博士;还有的画的是平静的西式房舍,沈睡在一片洁白祥和的雪景里…。

这些图案当然给了我对西方世界的许多想像,特别是那种睡在雪景里的洋房,如果美国人真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那他们一定是住在天堂。但这些卡片里的英文太少了,写来写去都是一些Merry Christmas, Seasonal Greetings, Best Wishes,其他就没有了。因为这些都是用过的旧卡片,有时候也有未裁剪的书写文字,上款可能用钢笔写的是Dear Mom或Mr. and Mrs. Brown之类的字样,好像也没有更多神祕知识的线索。

我又从家中的柜子里翻出一本英文版的汤玛士.曼(Thomas Mann, 1875-1955)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 1924),这一本精装英文版巨作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家的柜子里(显然当时我们家里没有人能读它,更无从拥有它),至今仍是一个谜,也许是某一位父亲的客人留下来的。父亲交往许多不平凡的友人,有的人会从远方来看他,有时候会带来一些神奇的礼物,也有的朋友会住下来几天,有时候会留下一些忘了的随身之物。

卡片上的文字对我来说不够用,但这本书对初中一年级的我又太难了。我真正能假想自己对英文所做的努力,还是在家中大声朗诵英语课本的课文:"Sitting on a bench in the Park...",我英文老师的日本腔发音显然影响了我,在台中读书的姊姊立刻用啧啧声,对我的怪腔怪调发出不能苟同的斥责。

有一次,也是从教会里的同学那里,拿到一本由澳洲一个教会组织发行的传教刊物叫《信仰》(Faith),薄薄三、四十页,内容大致上都是阐述圣经教义,或者是某些基督徒生命体悟的故事,英文平易浅显,又有彩色插图,我一面查字典觉得可以看懂,花了好几天把它看完,心里感到很兴奋。读到书末的版权页,我又看到一个天大的福音,它说这杂志免费赠送给想阅读的人,你只要写信来我们就送你一份。

真有这样的好事?我鼓足了勇气,到邮局买了一张海外空邮邮简,生平第一次写了一封幼稚可笑的英文信,从Dear Sirs开始,到最后的Sincerely yours,写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怕被兄姐识破。索取寄出之后,我耐心一天一天算着日子,最后在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收到寄来的杂志。我闻着那来自远方新鲜油墨的香气,小心翼翼地翻读着每一页,故事或图片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个个英文句子,叮叮当当响着另一种声响,散发一种异国气息,我彷彿穿透了山城周围禁锢着我的群山,踮脚望见了遥远的海洋。

那本杂志一寄五、六年,等我长大来到台北读书,英文书不再困难了,不说大学里的图书馆有着汪洋一样的众多英文图书,任你摩梭采撷,学校附近还有翻印英文教科书的书店,台北外国人出没的中山北路则有一整条街翻印英文畅销书的盗版书店,只要少吃一顿饭存一点钱,你是可以找到许多英文书了。

可是看见的书愈多,却带来愈多不满足。一本书引领你知道更多书,我不可避免会在一本书里读到许多另一本书的消息,可能是作者提到它,或者在作者介绍里知道了作者曾经写过别本书;或者一本平装书的背后,列了同系列出版的许多书种;这些愈来愈多的讯息,让我知道,我找不到的书是比以前多太多了。以前我是没有书可读,如今我却知道还有那本书我不曾遇见,有了明确的对象,那种相思是更严重了。

这个时候,我知道我的困难是台湾本身的封闭了,也许只有离开海岛,才是窥见世界更好的办法。我的第一个国外英文书店是香港的「辰冲书店」,香港的英文书进口比台湾历史悠久,识货的内行人也多,有好的英文书店并不奇怪,我在尖沙咀乐道的辰冲书店总店找到许多社会科学、文学历史的好书,都是当时台湾不易见的(但这个香港优势现在似乎是逐渐失去了)。

不久之后,我在日本神田书店街上找到另一家英文书店「北泽书店」(Kitazawa Shoten),发现它比香港的「辰冲书店」更符合我的期望。它不仅卖新书,也卖旧书,更有许多后来即使我在英美书店也难得看见的文史理论书,书架编目分类也颇为严谨,书店的工作者显然是书目知识渊博之人,选书精良的高明眼光也令人佩服。我每次在神田狩书,从靖国通一路向西,逛到北泽书店就停住了,再也走不了,就算走出门,手上沉重的收获也让我没办法再逛了。

再后来,我当然就直接走到英语世界的书籍世界之中,在纽约或伦敦的各色书店里徜徉。但在那样的时刻来临时,我不能不感谢像「辰冲书店」和「北泽书店」这种下一个世界的代理者或启蒙者,它们是一个台湾乡村小孩踮起脚尖时,望见的第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