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2/4页)

书架上的书本也大致相似,从第二棚架开始都是初中、高中的参考书,数学、英文最多,摆在最前面,然后是理化、生物,最后是一点国文参考书。再往下,你看到一整柜高考、普考、特考的考试用书,然后还有半小柜放着黄历、算命、六法全书和字典辞典之类的工具书。只有第一架,最吸引我的目光,因为那是仅有的小说、世界文学名着,和其他文艺书籍。

大部分看起来美丽醒目的书籍都是皇冠出版的,红色的书背有着一个白色皇冠的标志。其他的书还有出自文坛、拾穗之类的出版社。

那是六十年代的台湾乡村,生活简单美好,不用大脑。到了午后,太阳炙晒整个镇上的街道,连柏油路都冒烟了,小贩躲在树下午睡,根本不理会盘旋在他的腌芭乐上的苍蝇。总有几个家庭在听歌仔戏的广播,哭腔的六字戏文像苍蝇一样盘旋在头顶上,挥之不去。

我绕着镇上走着,一切都太平常太无聊了,一个成长中有无数渴望的青少年,小镇对他真的是太小了,他多么想知道一点外面世界的事。然后走着走着,我又来到其中一家叫三省堂的书店,看着第一架花枝招展,和考试全然无关的书,咽着口水,想像它们的内容。

每个标题都充满着诱惑:《狂风沙》一套三册,司马中原着(连作者名字都不可思议地异国情调);《铁浆》,朱亚甯着;《几度夕阳红》,琼瑶着......。你不能从书名拼凑出整个故事来,你甚至不能想像它的故事是什么时代、那种类型。

书名、作者名愈神祕难解,就对我更充满吸引力。

但那也是匮乏的年代,我们上学、吃饭都成问题,看闲书更是不可企及的奢侈。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些读物,我可以翻出大哥藏在柜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各种章回小说,但我和弟弟都看过好几遍了,熟到彼此可以用小说对白说话了。弟弟说:「买枝冰棒如何?口中都淡出鸟来。」

「好啊!」我不热中地应着。

「但洒家缺少盘缠。」

「喔,那咱们去劫个生辰纲来。」

兄弟两人带着几粒弹珠走出去,一个傍晚的厮杀,我把隔壁小孩的弹珠全赢了来,再用四毛钱卖还给他。冰棒一枝两毛,两支三毛,我们还有一毛钱剩余。

到台中去读书的姊姊则是另一个文化输入来源,大姊突然带回来一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厚厚一巨册,上下两栏,密密麻麻小字。我看的第一个故事是〈赤发盟〉(The Adventure of Red-Headed League),看到红发老板抄书的哑剧,觉得诡异莫名,再读到福尔摩斯潜入地下,前方暗处有人影晃动,只觉血脉贲张,对侦探小说一下子就入迷了,四十年不能自拔。

二姊通勤台中更久,又是出了名的好学生,三省堂书店找上她。原来小镇上的书店地处偏远,规模也太小,像皇冠那样的大出版社是不可能把书送到乡下的,它只送到台中的「中央书局」,小镇上的书店得自己跑到台中去取回来。来回一趟即使是摩托车也颇耗费油钱和精神,书店老板找上通学的好学生,拜托她下了课去大书店取回来。有什么酬劳?那带回来的书可以留在家中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拿到书店。

那是不得了的奢华了,过屠门而大嚼;二姊一本本书带回来,晚上我霸着书本不放,不肯熄灯,躲在榻榻米的一角读着,直到读完或不支睡去。

有一天带回来的是三大册的《微曦》,冯冯的作品,恐怕是五十万字的大河之作。我像秃鹰一样攫住书,抱着不肯放。那是一个苦儿奋斗记的故事,所有的不幸都恰巧发生在他身上,他一无所有,仍然在各种困难中争取一切的学习。我看着他如何饿着肚子,自己也觉得跟着饿了起来。已经是晚上过十二点了,兄姊都睡着了,但我才看完上册。

凄惨的故事持续进行着,页数还那么多,主角不可能死去,我继续努力读着,想知道主人翁究竟怎么样了,他会找到工作度过困难吗?他想成为作家的愿望会实现吗?他住的那个破房子终究能得到修补而不再漏水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书本一页一页翻过去,我开始着急起来,我知道天快亮了,天亮了魔术就要消失了,书本就要离开我了。书本回到书店的书架上,就和司马中原的《狂风沙》一样,对我是可望不可及了。

主角把房子修好了,工作也顺利了,正当故事转向顺境的时候,一场突其而来的八七水灾,把他的心血全淹了,房子又毁了,他的稿子也泡汤了。一个晚上未睡的我,不知是眼睛疲累,还是心感同戚,眼泪一下子泛滥了出来。

天已经微亮,隔壁房的姊姊已经起身,她乒乒乓乓地准备着,很快她就要带着书本出门了。我还有下册的半本要看,主角也还有整个房子和写作生涯要重建,我流着泪,眼睛痠涩难耐,快速翻着书本,故事也快速进行,主角意志坚定地和环境奋斗,他当然重建了房子,帮助了弟妹,他的名山大作也完成了,出版社传来接受稿件的佳音,他抬头远望,天空透出一点亮光,点出书名:《微曦》。

微曦之中,二姊气鼓鼓地从我手中把书抢去:「我来不及了啦!」

那是我怀念的一家伴我度过青春岁月的书店,但它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不付钱的读者存在。

火车要到半夜十二点才出发,但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在此之前我们真的无处可去,只好来到同学黄某租屋的住处,小房间里摆有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加上两张书桌,椅子上挂着制服外套,桌上散乱地推满参考书籍,显得侷促拥挤不堪,却也透露出住宿者的身分是学生无疑。

无地容身的小房间里也是无事可做,我坐在桌前翻看黄的室友的书本,张则打起桌上那罐奶粉的主意。那还是飢饿的年代,还在发育的我们经常口渴,而且永远飢饿。打篮球的张身材鹤立鸡群,吃喝也异于常人,他拿了一个大玻璃杯,一口气从大奶粉罐里舀了八匙奶粉,泡了超大杯的牛奶,一饮而尽。几天之后,我们回到学校,我看到黄的室友在校园里四处追杀张,他说喝他的牛奶是小事,但他不能原谅有人一次用掉他八匙奶粉。而多年之后,出了社会的张某,夜宴酬酢之际端起大杯啤酒仰头干杯的场面,总让我没来由又想起那个喝牛奶的夜晚。

这些只是插曲,我们有更重要的行动。很快的我们又回到台中火车站,已近半夜的车站仍然人声鼎沸,只是气氛诡异,好像换了一批演员。白天面貌平凡、衣着保守的旅客少了,登场的是另一种族类,穿着花衬衫白裤子白皮鞋的三七仔忙进忙出,浓妆艷抹的女人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抽菸,另有皮肤黝黑、轮廓幽深的乘客带着大包小包,彷若正在搬家一样…。但我们心情不受影响,兴奋中带了一点刺激感和罪恶感,我们三个守口如瓶的高中生,正要逃家出走,预备前往我们从未曾去过的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