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杜鹃花占据春天(第2/2页)

“无可告语”四字,如柳条拂面,直指她内心的伤怀:人生于她虽未正式开展,然种种苦涩、哀思滋味,时而啃噬内心,亦常有无可告语之感。自从母亲离去,原本还算和乐的四口之家竟四分而裂:姐姐于南部求学年节才返,父亲不知是公务果真繁重还是刻意在外流连酬酢,习于夜归。她常觉得自己走错了童话故事——原本读的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宫廷舞会情节,放下书去了厕所,回来一看,变成狼嗥声四起,独自在暗夜森林迷走的小童。那关键的一页被撕走,回不去了。有时,她一个人在家,特别感到暗夜沉重,把所有的灯打开,但室内安静得像海底沉船,永远暗下去了。

……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

她被这几句话吸引,反复咀嚼,豁然有所领略,原先心内的苦涩更苦了一层,但苦到临界点倒也有转淡的现象。埋在内心深处被遗弃的郁郁之感,虽未能刨土挖出,然稍有松动。既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寂寞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谁把谁抛弃的问题。家庭四裂是表象,她以全然的自我感受诠释这表象做成被弃的定论。然而,弃她的是谁?母亲吗?父亲吗?亲姐姐吗?殊不知,从他人感受出发,同样也能得出被弃的结论,譬如,若姐姐有此感受,弃她的是谁?她能说弃她的是父亲、母亲、亲妹妹吗?同理,父亲能归之于被妻子及两个女儿联手遗弃吗?若不能,这被弃的、孤单的感觉,虽然深刻得像一层皮上的皮、肉里的肉、骨中的骨,却是不正确的,应该奋力摒弃的。

她依附书中文意而行,霎时之间灵思纷陈,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之感,一时悲从中来——这悲,不是悲叹自身遭遇,而是悲芸芸众生无一不是绝对孤独寂寞地面对生之惊涛死之骇浪。

正当眼光随着书页落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一段时,他却进来了。

手上提袋里有半条吐司两包王子面,他不动声色地挂在女同学椅子上。她看在眼里,心动了一下。转身到她这边来取书,她赶紧合上还给他,低声说:“对不起,偷看你的书,好多地方你画了线还做眉批!”

“值得读。”他露出诚挚的表情,带着严肃。

“我会买来看。”她说,抄下书名及出版社。

那晚,她步出活动中心望见初春的月亮。路灯下,发觉姹紫嫣红的杜鹃花已占领春天。夜,好喧哗。她回想书中《说死亡》那则,作者言:“这是你应有的悲痛”,那么,置身生命中第一个花季,是否也有应得的旖旎?悲痛与旖旎能并存吗?

第三天,女同学交给她一只牛皮纸袋,说是学长托她代转的。竟是一本新的《人生之体验》,纸条上写着:“体验您的人生”。您,他竟然用您。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她把他写在原书蝴蝶页上的陆象山之诗也写在这书上。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有了第一道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