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失散多年的(第2/3页)

“说不上来,好像很淡。”我想起她说的温开水比喻。

“分隔两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说过姐姐的命格会往外跑,生病时曾对她说:‘我好想看到你飞!’她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全靠自己扛下来,我爸像‘嫁’出去的不用说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蛮辛苦的。”

从此后,常在周末假日,她开车载我到她家吃饭,畅谈学术与文学发展。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到她家吃饭,下厨的当然是我,她是个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之外完全不谙家务的人——她母亲是老师兼能干的主妇,来不及将手艺传给她。可惜那宽敞、设备齐全的厨房大概只用来烧开水煮泡面——柜子里有一箱泡面。我做菜不会煮一两人的,至少是五人份起跳,总是摆满一桌。有一回炒米粉,炒一大锅,足够她冰存吃几天,她看我挥铲,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善厨的朋友。又问,文友们知不知道我能做菜?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

“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除了炒米粉、红烧肉,我还在她描述下做出这辈子第一道外省菜“蛋饺”——她说这是妈妈的拿手菜,外面餐厅没得吃。饭后,她洗碗。趁她去接电话,我干脆把炉台刷洗干净。她直说不好意思让我做粗活,我说:“小事小事,谁叫我跟你的瓦斯炉这么投缘呢!你洗碗怎么跟绣花一样呢,你要是刘兰芝,不必动用七出之条,光洗碗太慢就可以把你休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孔雀东南飞》典故,立刻念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还说:“你说对了,不过,她婆婆不是嫌她洗碗慢,是织布太慢。”

“兰芝的那个婆婆,根本是个头号虐待狂,心理变态,可以当选中国文学史上十大恶婆婆第一名,陆游的妈就是唐琬的婆婆排第二。刘兰芝寻死前要是拿菜刀把她婆婆给‘料理’了,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会多出一章‘恐怖文学’,嘻嘻!”我说。

我们谈起这桩汉朝末年的家庭悲剧,好像谈办公室同事的,甚诡异。

“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吃你做的饭。”她语意暧昧。那时的我对婚姻是不屑的,觉得大好人生拿来当家庭主妇实在是糟蹋,回她说:“除非我上辈子踢破他们家饭锅!”证之婚后每天提供“豪华版简餐”的庖厨生涯,也许真有这条因果:我曾是土匪,连着两辈子踢破人家的饭锅加上毁了灶头,此生需供应三餐以赎罪。

去了几次,连隔壁邻居也算面熟了,看来是颇爱多管闲事的欧巴桑,有一次问我:“你是她妹妹喔?”

“嗯。”我敷衍。

“她有妹妹喔?”

“没有。”我实说。

“那你是她妹妹喔?”

“失散多年的妹妹。”我骗说。

这段无厘头对话让我们笑了很久。我说起有一次在餐厅听到一段对话。服务生端两盘餐,问隔壁桌:“小姐,你是猪肉是不是?”“对。”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她不改学究兴趣来一段语义的歧径分析,顺便贡献一则笑话。

我记得是这样的。

有个政商亨通的奶奶级大人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虔诚到连上帝也拿她没辙。问题出在,中国文字的创始爷们蹲在地上擒着石头寻思图形且一面反手拍打叮咬臀部的蚊虫时,上帝根本没在现场逗留,也不可能教这群刚刚戒掉茹毛饮血坏习惯的中国人写字,可是,奶奶斩钉截铁说,上帝“托梦”告诉她,中国文字是上帝造的!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奶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妇女会成员上课,她们表情凝肃,不是因为听到上帝的声音,相反地,是刚刚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这个‘斧’啊……”奶奶伸出颤巍巍的手写板书,力道可真足呢。

“上面是‘父’,下面是‘斤’,它意思呢,天父告诉我们,祭坛上的膏油,一次用一斤就够了,不要多过一斤,不要少过一斤……”

“‘爷’这个字你懂吧,你——不——懂我告诉你,(这句反话,意思是:我告诉你,你这兔崽子压根儿没懂过!)你们大声说,‘爷’这个字怎么写呀?唉,上面是‘父’,下面呢‘耶’[1],天父跟主耶稣基督,现在懂了吧!”奶奶以锐利的眼光扫视每一张“蠢脸”,朝黑板槽用力丢粉笔,重重地说:“你们会——感——谢——我!”

奶奶那时候的表情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好似上帝是她奶大的。上帝不记得的事儿,奶妈全记得。

奶奶往来皆是政商名流,常有机会至国外做亲善访问并宣扬中国文化。奶奶穿着高雅的中国旗袍,常常成为宴会中备受礼遇的人,老人家又很爱国,于是在不谈政治却又必须巧妙宣扬悠久文化传统的欢谈里,奶奶再度以她文字学造诣吸引外国友人的注意,她以流畅的英文解释中国文字与基督教的悠久关系。

“伞”,一个大的“人”,底下一个大的“十字架”,左边两个人,右边两个人[2],意思指:主耶稣为四种人背起十字架,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

碧眼黄髯的贵宾们欣喜若狂,掌声雷动。几天后,他们特地定做一方铸有“伞”字的铜牌赠给奶奶,上面有一行华丽的颂词:“上帝透过你,降临中国。”像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瑞典皇家学院的赞词。

我记得我们笑出眼泪后不约而同问对方,文字学老师要是听到《中国文字里的基督福音》不知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