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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还挺懂啊。

他说,幸亏我懂,不然被人刺了一刀我还不知道是痛是痒呢。

我说,我哪里把你弄痛了?又哪里把你弄痒了?

他说,我真搞不清楚,你怎么对我的秘密知道得那么多。我都怀疑你在我家里安装了摄像头。说实话,看完你的小说我差点报警了。我仔细检查沙发、茶几和书房角落,看是否找得到监视器之类的东西,问老婆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来过家里。我那篇论文,除了你,没有谁能看出来是抄的。我采用了一些非常技术的、隐秘的手段,而你在小说里把它们全写出来了。我敢肯定,有不少人,尤其是大学教授或学生读了你的小说之后,马上会如法炮制。你说你多么恶劣!难怪上面要规定,文学作品不能把犯罪的过程和细节描述得那么详细。我就是把这个理由端上去,法院也会判你有罪。

我觉得这个人实在无聊,居然还冠冕堂皇起来。我也不客气了,说,难道你想在法庭上说,你搞了女学生,剽窃了别人的书稿,而且还理直气壮?你要打官司,我奉陪。

他说,别以为你写的是小说,法院就不会受理。现在,小说侵权的官司可多了,这说明法律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你这篇小说,不仅仅损害了我一个人,而且损害了广大教授们的形象。

我说,可笑。

他说,一点也不可笑。你忘了,以前有个女作家,写一个人变成了牛,结果被判了刑?你说,一个人,再怎么坏,也不能变成牛,对吧?你们作家,脑子都比较乱,还有一个人,把人变成了甲虫,居然成了大师!就说那个把人变成了牛的女作家吧,虽然她没写真实的姓名和地点,可她还是输了官司。她坐了牢。对方很快把她告倒了,因为事实明摆在那里,他没有变成牛。而且他还证明,他根本没干过小说里写的那些坏事。当时出现了很有意思的场景,女作家找了许多老百姓证明对方怎么怎么坏,原告则到乡政府打了个人格证明,证明他政治觉悟高,是先进个人、新长征突击手,到了法庭上,双方都出示证据,法庭似乎难作决定,但原告律师一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他说,到底是村民的话有说服力,还是乡政府的公章有说服力?

我说,我知道那件事。但我觉得,那个女作家落入了某种圈套。其实她根本没必要去证明什么事情的真假,因为她写的是小说。

他说,你很天真啊。跟你说,在法律上,并没有“小说”这个概念,只有“文字作品”。

我说,毕竟,法制建设也在进步嘛。

他说,要进步也是向我这边进步,而不是向你那边。如果我跟你打官司,我们学校,还有相关的教育部门都会给我开证明。我每年都被评为全校乃至全市先进教师,就是国家级的奖项我也拿过好几次。我的照片常年挂在学校的光荣榜上。

我说,难道你忘了,你跟那个村干部不同,他想证明他不坏,而你恰恰相反。如果你真的起诉了我,你希望他们给你出具什么样的证明呢?证明你搞了人家女学生并剽窃了别人的书稿么?

他说,对,就是这样,我跟女学生谈恋爱,是我的隐私,也是我的自由,我和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没权力干涉,我抄袭一下别人的书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谁都在这么做,又有什么错?难道你不懂得罪不责众吗?

我说,那你给我准备了一个什么罪名呢?

他说,你这是跟大多数人过不去!你孤芳自赏,自以为了不起,你具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特征。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会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抓起来。

他又说,你们作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剽窃的是论文,你们却剽窃了生活。

我说,你还挺幽默。

他严肃地说,这不是幽默,从这个角度说,你们要永远站在被告席上。

我说,照你这么说,受到历史审判的不是那些暴君或暴徒,倒应该是历史学家了?——也许事实的确是这样,我有个朋友是个记者,有一次,没经批准在网上发了一组灾难图片——你知道,在那次火药爆炸事故中,有几十个小学生被炸死。几天后,一帮警察忽然闯进他的住所,搜出了一包雷管——天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他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刑事拘留,虽然不久又被放了出来,可他失去了工作。

他说,是啊,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多好人好事你为什么不写?为什么偏偏要写这些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事情?一篇好小说,应该是光明的,向上的,要从大局出发。要讴歌,要礼赞。

我说,作家反映的是生活的真实,难道只许你做,不许我写?

他说,你看,你自己已经承认了。

我说,承认什么?

他说,你刚才说,“难道只许你做,不许我写?”这不正好说明,你写的就是我么?

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不知不觉接受了一个错误的前提,并沿着它笔直往前跑。我的处境并不比当年那个女作家好多少。我自己也不知不觉把对方和小说里的人物混为一谈了。这太可怕了。我赶紧问,你没录音吧?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我心虚地说,这样的案子,法院是不会受理的。

他说,我会让他们受理。

大街上

那是个疯子。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疯子,那要天分。有些人是注定要成为疯子的,而有些人永远不能。真正的疯子,从外面看上去,和常人没有区别,她的一切,都在内部进行。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绝望和恐惧在手上闪烁。她简直不知道怎样藏起她的手。手啊。她已沿着寓城大街游荡多日。她可以没有行李,但不能丢下那只黑色包裹。它将纠缠她一生。现在,她来到了寓城南门新建的贸易市场外面。午后的微微倾斜的阳光顽强地射在她的脸上,刺激得她淌出了泪水。最能伤害眼睛的,不是黑暗而可能是光明。她站在发烫的水泥街道上一个椭圆形绿色垃圾箱旁边,拈花微笑,又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使得她不知疲倦,旁若无人?她离那个垃圾箱还不到两米,上面放着她的黑色包裹,包里是她的孩子。是的,她的孩子,不过,已经没有了生命。几天前,她来到了寓城医院。她排了整整一上午队(大家对医生总是寄予着很高的希望),在医院快下班的时候才挂上号。她在二楼一个拥挤的门前找到了妇产科。这里绿树掩映,生意兴隆,金属器械的碰撞、女人的痛苦呻吟和自来水的哗哗声穿梭交织。她一直等到了下午五点,这时她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医生不易觉察地阴冷一笑,示意她走过去。检查?引产?刮胎?医生快速地摆动着手里的圆珠笔,不耐烦地问。我……我……引产……她支支吾吾。医生把笔叭的一放:引产!又是引产!她把头尽量地低下,以求医生能小点声。恐怕没那么简单,先住下再说吧。医生很快地写了张什么,让她到下面交了钱。然后有人把她领上三楼,打开一间房,扔给她一堆发着怪味的被褥之类的东西。然后又被领到一间嘈杂的病房里,那人指着一张黑乎乎的床对她说,这是你的。她顾不上脏,一屁股坐下,大口地喘着气。这时她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在看着她。她微微低下头,但不一会她又忽然抬起来。床上的钢丝已断了一些,有锈,仿佛一团团的血迹。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在走廊里奔跑着,找不到卫生间,只得随地大吐起来。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她想早日卸掉身体的重负,重新回到阳光和爱情的世界里去。但医生就是不给她做。她去问,医生不耐烦地说:没家属签字我不能动手,你以为像吐痰那么随随便便么?她气坏了,花十块钱在街上拉了个人来做了家属。医生让她躺下,在她腹部狠狠扎了一针。金属和钙质摩擦的声音十分难听。她想,这一针一定扎在孩子的头上。她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母亲,应该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忽然苏醒了。她有些愤怒地盯着医生的手(它们白皙纤小,蓝色的血管如海底的水草),骂道:操你娘的王八蛋!你说什么?医生没听懂。她重复了一遍,医生剧烈地颤抖起来,说你冷静点吧,冷静点。她用力一推,医生后退了几步碰着了墙一屁股坐下来。但针头还竖在女人的肚皮上,像逃出圆圈的直径。医生挣扎着,想把它拔出来,可女人迅速地裹紧了自己,逃往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