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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 病

小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实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年,乡里来动员他老婆小花去结扎,小花吓得躲起来了,乡干部进了门,问他小花去了哪儿,他指了指楼上,说躲在楼上的谷具里。

卖粮食之前,他总要把粮食仔细地挑选,担心里面有石子硌人家的牙。卖猪时,别人都要特意把它喂得饱饱的,半夜爬起来喂一次,天刚亮又爬起来喂一次,看到它胀出了屎尿,心疼得要命,恨不得用手捧起来重新塞回去。小根却跟平时一样,该怎么喂就怎么喂。猪停下来翘起尾巴拉屎,他也很高兴,说,呀,真懂事,临走还留下肥料。

可不管他和老婆小花怎么省吃俭用,怎么起早贪黑,家里的收入并不怎么样。儿子高中毕业后,跟人学木匠去了。儿子没考上大学,他既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儿子还要做农民,高兴的是他不用为儿子筹学费。当然,他没有把他的高兴表露出来。所以当别人说他老实巴交,他不免露出疑惑,他想我老实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老实的。

正在他盘算着做点什么的时候,爹病倒了。其实爹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再不病倒就成精怪了,只有病倒了才说明他还是个人。病了就要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死。把爹送到乡里的医院,查不出是什么病。送到县里的医院,还是查不出来。他豁出去了,干脆把爹送到了省里的医院。这一下,病查出来了,医生说,这种病很少见,一百万个人里面才可能出一个。他一紧,心想爹果真不是凡人,他问,能不能治好?要多少钱?医生说,试试看吧,但治病不像卖东西,一下子能说出个价钱来。

结果他就跟爹那怪病耗上了。爹的病像是一个洞,他眼睁睁看着家里的钱一点点从那个洞里跑了出去。先是枕头下的,藏在袜子筒里的,墙缝里的,后来是信用社的折子上的,儿子做手艺的,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再是家里的猪、鸡、牛、谷子、棉花、芝麻,还有小花的一对金耳丝,它们也都变成钱从爹身上的那个洞里跑掉了,可爹的身体并没什么好转。他吃了一惊,心想说不定爹身上是一个无底洞。开始还准备向亲戚借,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借了。他瞪着爹身上的那个洞,想看看它到底有多狠,要把他们一家人怎么样。

没有钱,医院就停了药。药一停,爹身上的洞就越来越大,爹整天在那洞里叫唤。他对爹说,让它叫,让那个病在洞里饿死就好了。爹很赞许他的想法。很快,医院把爹从病房里赶了出来。他到外面去买了两只馒头,回来就没有看到爹,后来才在走廊尽头找到。他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惊动了一个记者。记者天天要四处找报料。第二天,医院的这种非人道的举动上了报。小根和他爹非常幸运地成为被报纸关注的人物。还有那个病。后来事情之所以越变越大,完全是因为那是一种怪病。不是那怪病,这样的事情也很多,几乎天天有,谁会那么关心呢。有关方面组织专家来讨论这到底是什么病,社会各界也开始关注事态和病情的发展。迫于舆论压力,医院只好重新收治了小根他爹。慈善机构开始给老人捐款。尤其是一些企业家,不失时机地把捐款和写有他们企业名称的匾额送到病房,送到记者的镜头下。那段时间,各家报社几乎每天都有相关情况的报道。

让记者不解的是,小根一直坐在爹的病床前,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有人暗示要跟他握手他也没反应。许多人在等着他说点什么。为此记者早已举好了闪光灯,或准备好了录音笔,只等他抬起头,眼含热泪说一点什么。

后来,有一个记者终于忍不住了,提醒他说,你怎么不说点什么呢,比如说对所有关心你和你父亲的人说声谢谢之类。谁知这时小根忽然抬起头来,说,你要我感谢谁?感谢医院吗?他们曾把我爹赶了出来,感谢你们记者吗?说实话,你们天天缠着我,我一看到你们就烦,感谢捐款的那些企业吗?他们无非是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做广告,其中有一家,我买过他们的东西,才用了三天,就坏了,找他们退,他们理都不理。还有一家,天天把污水排到我们村子里。我不要你们的帮助,我又不是叫花子,我在医院里打开水时,听医生说当医院要他们捐款时,他们说,就当给了路边的叫花子!不,我不说,我说不出,我卖粮食给你们,你们感谢我了吗?我把谷子挑了又挑,怕硌了你们的牙齿,你们感谢我了吗?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拿那么低的收入,你们感谢我了吗?

当然,这次采访没有被记者报道出来。

哭泣比赛

××区委会为了做出政绩,吸引媒体的注意,决定在××节前夕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哭泣比赛,主题是,给参赛者一个表达对生活感恩的机会。

接到比赛通知,永仁村居委会就忙开了。居委会工作人员在王大妈的带领下,开始积极地物色和商讨参赛人选。有人说,应该推荐来运街的福贵去参赛,因为福贵这几年做生意发了大财,他不对生活感恩谁对生活感恩?可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福贵现在腰缠万贯大腹便便,他是否哭得出来?有人见过,他经常躺在按摩院里,两个小姐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他都不哼一声。又有人提出,让翠花街的万代兰参赛,万代兰儿子去年考上了清华大学,是全省的理科状元,后来报社一宣传,学费都有人帮她掏,她是不是应该对生活感恩呢?再说她是个女人,哭起来也容易一些。不过也有人反对,说打从记事时起,她就没见万代兰哭过,那时万代兰丈夫喝醉了酒经常打她,但万代兰就是不哭,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送这样的选手去参赛,无疑是很冒险的。后来还是王大妈自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一拍大腿,说,我看灯笼巷的刘美枝倒是很会哭的,你们看,这几年她家里连遭不幸,先是她和丈夫一起从工厂下岗,丈夫做生意又被人抢劫打断了腿,女儿在外面打工杳无音信不知死活,现在她每天都是到菜市场捡烂菜叶生活,买大米都是买发了霉的,一想起女儿来,便把脸一仰,不管在哪里总要哭几声,她可以从早哭到晚,有时候半夜还在哭,叫她去参赛,我们居委会肯定会得奖的。但马上就有人反对,说这是感恩哭泣比赛,又不是比谁的命运悲惨。王大妈说,不管是感恩还是悲惨命运,哭起来还不是一样的,都有眼泪鼻涕,谁看得出来?大家觉得王大妈说得有道理。哭跟笑不一样,笑有忠笑和奸笑,忠笑像面饼,全心全意扑在脸上,奸笑则是一丝丝的,像狐狸的尾巴。可哭怎么分得出来呢,只要是真哭,是分不出来的,眼泪和鼻涕都是货真价实全心全意的。就这样,大家一致举手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