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拉斯的复活节周末和对壁橱实施的大屠杀(第4/6页)

去大厅一看,一个看样子正直而又有几分懦弱的德国人已经在向老伯表示抗议了。这个德国人带着长相同样显得正直的太太和婴儿旅行。后来得知在这家旅馆投宿的客人只有我们。我问德国人怎么样了,他用英语对我说施工根本没有结束。跟在老伯身后去地下锅炉房一看,三个工人正发出很大的声音干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活计。“反正正在抓紧干。”老伯解释说。但这么解释也没用,我们需要的是热水。“不是说9点之前弄好的吗?”我抗议道。“就是!”德国人也说。老伯向施工人员抗议:“不是说9点之前弄好的吗?”施工人员则莫名其妙地反唇相讥。全然没有结果。“那么,几点能有热水出来呢?准确地?”

“12点。”老伯说,“他们说12点保准能出热水。”

能不能呢?我想。能不能呢?德国人也似乎在想。希腊人难道会工作到12点?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不出所料,没热水出来。热水出来是在最后一天的早上。我用冷水刮胡子刮脸。老婆没澡洗,嘟嘟囔囔地抱怨。我当然也不愉快。但在希腊住久了,人都会开始懂得听天由命,即使完全不能游泳,即使没有热水洗澡,即使旅馆主人几乎不表示反省。

想不出有别的事可做,遂坐大巴去附近海滨游玩。那里有个叫普拉基亚斯的比阿基亚·加里尼寒酸两三倍的镇。海岸的确是有,但冷得游不了泳,有也等于没有。一看就知道没有钱的三十几个铁杆背包客在海岸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作为实际问题也无事可干。他们之所以来这里,不过是因为克里特这座岛的海岸有个叫普拉基亚斯的镇并且想来看一眼罢了。这种事惟独闲人才干得出来。我倒也没资格说别人。

当然要从这里返回阿基亚·加里尼那座旅馆,但这辆大巴同样是个令人吃不消的劳什子,司机一边随着收音机里的歌声快活地唱着,一边在弯弯曲曲的悬崖峭壁路上快速蹦来跳去。糟糕,不要紧么?正担心之际,果不其然,左拐弯时一个车轮在山崖悬空,车厢陡然倾斜。我虽然早已不抱希望了,但还是稳住神,好歹挺着身子,得以有惊无险。乘务员以“瞧你瞧你”的神情看司机,司机也随即中断了十多分钟的歌唱——恐怕多少还算是个事故。

幸好中途换乘另一辆大巴。在山顶等了三十多分钟,来了一辆番号为101的开往阿基亚·加里尼的大巴。上车的有我们两人、一对相貌温和的英国老夫妻、大约30岁的德国单身游客、两个结伴的希腊一二十岁年轻人,以及当地一个大妈。这辆大巴起始跑得蛮认真,后来又开始莫名其妙起来。时近中午,司机和乘务员在车上大开酒宴,当然是在行驶当中。

骚动是从司机在哪里一座小村庄熟人那里拿到一瓶葡萄酒开始的。司机在那座村庄停下车,和乘务员一起走进一户人家,十多分钟都不出来。那时间里,我们就在车厢里静静等候司机和乘务员返回。司机拎着一升左右的大瓶子回来了。我当即预感事情不妙,果不其然,那东西是当地土造葡萄酒。在下一座村庄司机又把大巴停下,这回乘务员单独下车,走进做奶酪的人家,买了一个排球那么大的圆形奶酪上来。如此这般,大巴上的酒宴开始了。

坐在最前排的希腊大妈向司机以责怪的语气说“喂喂你喝的是葡萄酒吧”。“水呀,水!”司机笑着搪塞,不久说“大妈你也来一杯”,遂把葡萄酒倒进杯里,切了一块奶酪递给大妈。不知不觉之间,包括我们乘客在内的车上所有人员全部聚到前面大吃大喝起来。司机已然醉意上来,用看样子足可剥鹿皮的尖刀切开奶酪分给大家。问题是随着车身的摇晃,尖刀在坐在第一排的英国老夫妻鼻尖前闪来闪去,闪得二人把肩靠在一起,脸上浮现僵硬的微笑,直冒冷汗。司机早已不看什么路面,兴高采烈唱着、开着玩笑,并且哈哈大笑。道路依然险象环生,七拐八弯。

不过,这次旅行当中喝到这么美妙的葡萄酒是初次,吃到这么美妙的奶酪也是初次。不是夸张。的确美妙得难以置信。当然葡萄酒不是上等货,葡萄是那一带农家院里栽种的,然而的的确确好得令人大有觉悟之感。我不由愕然:我以前在这希腊到底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呢!单纯、新鲜,有一种深厚的温煦,乃是直接植根大地的撩人情怀的香味!遗憾的是,餐馆里没有如此味道的葡萄酒。总之我们酒足饭饱平安无事地到了阿基亚·加里尼。乘客们以既像释然又像满足、既似乎还想乘此大巴又似乎一次足矣那样的复杂心情走下大巴,全都同司机和乘务员握手、拍肩膀,互道再见。说到底,克里特就是这样一座岛,好也罢坏也罢兵荒马乱也罢粗枝大叶也罢。倘若一一细想细究,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啼笑皆非。

说实话,这辆101号酒宴大巴,两天后我们碰巧又一次同它相遇。司机换了一个,乘务员则是同一人物。总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在希腊和意大利旅行久了,我们开始具有——无论我们情愿与否——这种预感能力。一如特洛伊的卡珊德拉[10],我们只能看见所预感的凶面。遗憾的是这种预感大体成为现实:蓦然觉得奥林匹克航空公司可能因罢工停飞,果然停飞,蓦然觉得意大利火车可能晚点两个小时,果然晚点两个小时(不过以概率来说,这两个例子都很难称为预感)。

话说回来,那时关于这酒宴101号大巴的预感也是百发百中。大巴行驶正当中货舱的盖子开了——司机没有好好关合——里边装的旅客行李有两件掉在路上。时速高达一百公里左右,司机和乘务员都没觉察行李落地。所幸最后排一个背包客注意到了大声呼喊,车总算停下,后退把掉落的两件行李拾回。噢,还好……正庆幸之际,发觉情况不好,因为那两件行李双双是我们的行李。一件是我背的觅乐牌大号背包,另一件是老婆的尼龙背包。下车查看,觅乐牌背包在路面上摔出一个窟窿。我自然向司机抱怨了,但抱怨就能得出某种结论不成,当然得不出,无非话语在空气中徒然游移而已。英语几乎讲不通。无奈,我向司机出示摔出的窟窿,并用肢体语言(body language)这样诉说:怎么办?出了个洞!司机耸耸肩,摊开双手,用手指着货舱门:这里,开了!喂喂喂,那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所以说,那是你的责任嘛!知道么,是你的责任!我用英语和法语和日语叫道(生气时候日语相当管用)。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白白浪费时间,如同用西班牙语向在路上碰见的大角鹿问路——“对不起,大角鹿君,森林出口在哪儿啊?”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向大角鹿问路本身就是错误的。我把为准备说什么而吸进去的空气原样吐出,无奈地摇头。司机也同样摇头,而后“通通”拍我的肩,仿佛说飞来横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