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4/14页)

跑了一阵子,眼下现出小小的村落。绿色的松林和蓝色的大海之间,几座工整的白色房子肩并肩靠在一起。有白色的海滩,有简单的码头,有酒吧式餐馆,其前闪出圆顶教堂。赏心悦目的景致。但这是被遗忘的村落。房子是别墅,餐馆是来海滨游泳的旅行者用的,而这一切都随旅游旺季的结束而告终。别墅窗口落着结结实实的铁叶窗,餐馆连招牌都没了,大概经营者担心被盗而拿回家去了。近门处扔着一把缺腿的椅子。一把涂着爱琴海蓝色的木椅,漆已剥落得不成样子了。惟独这被抛弃的椅子还隐约漾出夏日的记忆。

这种夏季用的小村落(Resort Colony)宛如小卫星一般点点环绕在镇的周围,然而都随着秋天的来临而无一例外地化为幽灵城。这样一来,岛上的人口势必集中到镇里。岛的另一侧只有一座渔夫住的小村,山里生活着几个牧羊人,数量微不足道。从镇中心不管往哪个方向,不到十五分钟,房舍就掩没于松树林或荒地之中看不见了。长着浑身带刺的灌木的沙石地上有人在放羊。这样的不毛之地上到底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很有些担心。然而羊们“叮铃铃”摇晃着铁铃,在一个又一个石场间频繁转移,寻找可怜的白褐色植物。羊群中有生着漂亮长角的黑脸公羊,以威慑性眼神环视四周——由它统率并保护羊群。我沿路走近时,它猛地扬起脸,晃动两三下双角,拉出向我冲撞的架势,仿佛说再靠近我就收拾你!母羊们不再吃草,聚在公羊身后藏起。

时不时可以看见开始崩塌的寒伧的小屋。料想是牧羊人小屋,但已全然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前行不远,石山顶上又有一座教堂。很小的教堂,仅有大巴那么大。究竟有谁会特意跑来这山顶教堂呢?匪夷所思。

过了山再往前行,有一座大修道院。修道院四周围着白色高墙,爬上杉树夹裹的长长的坡路,来到镶有漂亮的马赛克画的门前。一扇很大的黑门,关着。马赛克画以拜占庭风格画着几个圣人。色彩艳丽的九重葛花围着门盛开怒放,四下鸦雀无声。试着“咚咚”敲几下黑木门,毫无反应。但在我转念要离开时,一个蒙着披巾样面罩的修女走出,悄声低语告诉我什么,然后在眼前摆了摆手,脸上一闪浮现出云间阳光般平和的微笑,重新把门关上。想必是说不允许参观。

无奈,我坐在门旁石头上,闭目合眼,侧耳倾听。即使在万籁俱寂之中也可多少听取世界的动静。细微声响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铃声,其次是牛的叫声——好像是修道院里饲养的。也有远处传来的轻便摩托车的喇叭声。哪里的教堂响起钟声。东正教堂常在莫名其妙的时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响起钟声。狗朝着什么叫。有人扣响猎枪。1点半的渡轮拉响进港汽笛。于是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置身异国,得知自己处于异质人们的活动的包围中。我访问外国时,通过声音往往最为敏锐地认识到其异国性,觉得那里有视觉味觉嗅觉皮肤感觉等其他感觉所捕捉不到的什么。我坐在哪里让自己的身体沉静下来,把周围的声响深深吸入耳中。旋即,它们——或者我自身的——异国性就如柔软的泡沫一般忽一下子浮现出来。

从山丘上俯视,可以从杉树尖的空隙看到渡轮的姿影。绚丽得近乎完美的秋日阳光使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闪着金辉,已经关门的波西德尼奥宾馆显然高出一截的圆顶上蹲着两只面朝同一方向的雪白的海鸥。一个十分祥和的午后。风也罕见地没有。

镇上,人们继续做过冬准备。可是我(外国人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归途中本想走进哪里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却哪里都不开门。

老港

睁眼醒来,窗外舒展着久违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迹在邻家屋顶上闪闪生辉。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归来一般飘浮着轮廓清晰的白云。蜜蜂在院子里的绣球花上发出倦慵的振翅声飞舞。院墙外面传来老太婆们互问早安的语声。哪里鸡鸣,哪里狗叫。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几天没有看到如此温暖的太阳了呢?何况今天是星期六。

其实,星期六、星期天都几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在日本时都没什么关系,来希腊海岛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变成星期一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就算周末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周末银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兑换成现金罢了。

想到这里,有什么一脚踢飞我的注意力围墙。那是什么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对老婆说,“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说,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兑换现金的。”

我们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盘,清点钱夹的内容。我手头上的钱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马,她手头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马。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搜出零币,以日元计算总计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国马克和意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为数不少,问题是岛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东西,而信用卡在这里不外乎一张塑料片。必须用手头上的现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应付过去。

不过,情况并不那么富有悲剧性。为什么呢?因为三千德拉克马足可以购买两天的食品、两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还有找零。回想起来,这以前更为险恶的状况我们都度过了好几回,年轻时候我也差不多身无分文地旅行过,相比之下,这回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妻不这样去想。

“不是这样的问题。”她扳着脸说。她视为问题的,对了,是原则。

“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

“所以说你当作问题的是原则吧?就是说——”

“我当作问题的,”她像要一把推开我的抢先发言似的说,“是你那种马虎大意。星期五必须把钱换好是原则对吧?你却马上忘去脑后。为什么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这种事一一处理妥当?”

对此我什么也没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一切处理妥当,小心翼翼地度过一生,再说没注意到周末到来的责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这种话说出来势必没完没了,于是我默不作声。我在婚姻生活中学到的人生的秘密即在于此,并且请不知晓的男士牢记在心:女性并非因为有想生气的事才生气,而是因为想生气才生气。她想生气的时候若不让她充分生气,往后会难以收拾的。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争吵的模式总是固定的。就算开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场也每每相同。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夫妻争吵同系列电影片大同小异,一如史泰龙的《洛奇》。结构不同,情节不同,场所和对手不同,战斗的动机和战术也不同,但最后镜头如出一辙,并且背后回响的总是同一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