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5/15页)

秘密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保守秘密也是。我并不把保守秘密当成一种美德,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喜欢做一个善于保守秘密的人,有时候人总是会喜欢做某一种人,没什么来由,感觉而已,也许只是为了内心的安全。记得很小的时候曾读过一句话,说是一个人如果有一天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那么他就真正开始长大了。当时我读这句话的时候,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句话很酷,大概是因为我当时没什么可以称得上秘密的吧。以后也未必有,于是我决定至少做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电影《神秘河》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秘密,吉米杀了他的同伙,然后把他扔进了密西西比河。大卫少年时被那两个男人绑架的几天里到底遭遇了什么,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西恩经常接到一个不说话的电话,他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就连电影中被杀害的吉米的女儿,那个清纯的女孩凯迪,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她瞒着她的父亲正在约会着一个男孩,而这最终为她引来了杀身之祸。在所有的秘密中,有些秘密是美好的,它只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公布于世而已,然而有些秘密,却永远不可告知于人。

我不知道吉米会不会选择在临死前说出自己的那些秘密,他会不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年轻时候杀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叫大卫的还曾经是自己的朋友,他是一个无辜的人。很多人会在临终前忏悔,是因为他们希望得到上帝的宽恕和救赎。但是我希望吉米不会,我希望他是个狠角色,能将他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去,既然选择了罪恶,就去他的救赎。

我不知道大卫临死前是否感到一丝解脱,这个将他的秘密一直保留到死的家伙,他一生都被那个秘密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让我们从他身上看到,当一个人有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时,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每个人都在猜想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可是他选择闭口不谈,所有人也都选择闭口不谈,仿佛一切并不曾发生一样,但是那秘密却像个怪兽,它就在那里,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来不曾离去,在整整的二十五年里,一口一口地把他吞噬。结婚生子没有用,平静生活没有用,远离少年时的伙伴也没用。它把他吃得只剩一个空壳,只剩下仅有的一点余力来爱他的儿子,和他的老婆过着貌合神离的安稳生活,然而当他抱着自己的妻子告诉她自己的孤独的时候,他能让她怎么办呢?没有人能够帮助一个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的人。

王家卫在《花样年华》里,给有秘密的人提供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但是这个方法显然被同一个人在下一部电影里彻底地推翻掉,因为就连周慕云自己也终于明白,无论你在哪里挖什么样的洞都是没有用的,除了你面对自己的秘密,否则即便是在有生之年,你也不能像脱一件衣服一样把它扔在一边就算完。它出现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重,它出现之后,你才知道它将改变你的生活,该你背的,你逃不掉,即使是你已经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也必须得背负着它不动声色地活下去。

不管怎么说,吉米是一个比大卫幸运的人,因为他有一个强悍的妻子和一群死党与他一起背负他的秘密,这让他在这条黑暗的路上不会孤独。对吉米的妻子,我有些佩服,那个坚强的女人,直到电影最后的一场戏才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却让人难以忘记,我喜欢阳光下,她站在自家台阶上观看游行时悠然的态度,这个时候她刚刚听到她丈夫杀了人的消息,并且帮助他做了不去自首的决定。我喜欢她最后看着大卫的妻子的眼神,虽然我知道她和她的丈夫一样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能够承担秘密的女人,总是让人感觉令人尊敬的大气。

整个电影似乎都倒了过来,颠覆了通常的三观。杀人犯也好,不守纪律的警察也罢,全都是道德上的恶徒,但人格上讨人喜欢、让人尊敬。而唯一不得人心的大卫的妻子,却是电影中最遵纪守法、最像普通人的那个人。虽然我一直想她也是善良的家庭主妇而已,也试图体谅她将自己的丈夫出卖给吉米、她的彷徨和凄凉,但是体谅归体谅,轻视却无法减弱半分,一个不能够承受秘密的人,只能乞求上苍保佑自己永远不要有秘密。

不要试图去逃避你的秘密,不要以为将它告诉别人你就可以解脱,也不要去树上挖洞,让一棵无辜的树去承受你的秘密,这些都没有用,对于发生过的事情,除了面对,除了背负自己该背负的债,承受你应该承受的痛苦,别无他法。神秘河可以埋葬尸体,但是却永远不能洗去秘密,关于记忆的证据会随着河水漂走,但是记忆本身会留下来,永远地陪伴你。我们的日常生活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却异曲同工,我喜欢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能够守口如瓶的人,秘密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的心里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这样,当你死去的时候,即便是你一无所有,你也至少可以怀着对自己的尊敬离开这个世界。

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星期天的晚上犯了糊涂,把星期天当成了星期六过,半夜十一点翻出《入殓师》来看,结果看到一点多,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地去睡觉。两年前的春节,我的父亲去世,早上醒来的时候,母亲从医院打电话过来,说父亲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把平素里准备好的衣服和鞋帽都带去。我迷迷糊糊地按照母亲交代的跑到柜子里翻找,这样的事情,在父亲生命里的最后三年不只发生过一次,于是这让我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还不是这一次。

但是,就是这一次了,该结束的终究要结束,我跑到医院,已经有很多人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我有点发懵,记不住他们的面孔,但是我知道,悲伤的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没办过丧事,母亲也并没有经验,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什么人领到楼下的寿装店里去买给死者身上盖的单子,还有嘴里含的铜钱,脚上垫着的脚垫。寿装店里的灯光昏暗,几个人在打麻将,一个人叼着烟,找出个绣得非常粗糙俗气的缎子被单来,还有其他的东西,说,八百块。我很吃惊,但是想到在楼上等着的母亲,我说,四百块,那个人很不高兴,说这种事还能讲价啊?我说那就不要了,我本来就觉得我爸爸不该盖这种东西。他一听,赶紧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我,抢过我手里的四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