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三十五岁的作家冯唐,还真难过啊

冯唐年轻气盛。冯唐说他要用文字打败时间。冯唐说他欠老天十部长篇小说。三十五岁之前,他在厕上、车上、飞机上,会后、酒后、琐事后,奋不顾身地挤出一切时间,写完了四部长篇小说。写出的小说出版之后再版,二〇一五年,出版方又要出一套新版,让四十三岁的冯唐写写三十五岁之前写这四部长篇小说的感受。他一边回忆那时候的写作,一边回忆那时候的作家冯唐。

《欢喜》起笔于一九八七年左右,结笔于一九八九年左右,从年龄上来看,就是十六到十八岁。当时,写就写了,了无心机,现在想来,缘起有三:

第一,有闲。一九八七年初中毕业,保送上高中,一个暑假,无所事事。于是,我宅在家中,把《欢喜》结尾。

第二,有心。一是差别心。我心灵似乎发育晚,一直对世界缺乏差别心。录音机能录、放英文就好,管它是几百元的“松下”还是几十元的校办厂“云雀”牌。女生十八岁,哪有丑女?洗干净脸和头发,都和草木一样美丽。但是从十四五岁开始,心变了。几百元的耐克鞋明显比几元的平底布鞋帅多了。个别女生的脸像月亮,总是在人梦里晃。二是好奇心。好奇于这些差别是怎么产生的,是否傻逼,如何终了。

第三,有贪。学校里好几个能百米跑进十二秒的,我使出逃命的力气也就跑进十五秒。我很早就明白,我只能靠心灵吃饭。两种心灵饭对外部条件要求最少,一支笔、一沓纸就够了。一种是数学,一种是文学,但是数学没有诺贝尔奖,文学有。那就文学吧。于是,就在青春期当中,写了关于青春的《欢喜》。再看,尽管装得厉害,但是百分之百真实,特别是那种装的样子。或许,也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真正的欢喜。

《万物生长》第一版是二〇〇一年出版,到二〇一五年,我所知道的,已经有九个版本(含法文译本)。第一版纸质书拿到手上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天真无邪地想:“我的精血耗尽了吧,写得这么苦?”结果没有。爹娘给了好基因,大醉一场,大睡三天,又开始笑嘻嘻地一周干八十个小时去了。我还想:“我该名满天下了吧,写得这么好?”结果也没有。我又想:“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吧,该写的都写了?”结果又没有。之后十年,每周八十个小时地投身于工作的同时,又写了《万物生长》的前传《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和后传《北京,北京》,我摸摸心胸,似乎肿胀尚未全消。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讲述从一九八五年至一九九〇年的北京,一些少年从十四岁长到十九岁。那时候,三环路还在边建边用,三里屯基本没有酒吧,这些少年基本还是处男。那时候,外部吞噬时间、激发仇恨的东西还少,互联网和手机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存在,电脑室要换了拖鞋才能进去,年龄相近的人挣数目相近的钱,都觉得挺公平。那时候,流鼻涕的童年已经相当久远,需要工作、挣钱的日子似乎永远不会到来。身体高速发育,晚上做梦,鸡鸡硬的频率明显升高,月光之下,内心一片茫然。在这种内外环境下,人容易通灵。

两个印象最深的瞬间。一个瞬间是:初夏的下午,太阳将落,坐在操场跑道边的砖头上,一本小说在眼前从银白变成金黄,一个女生从西边走过来,白裙子金黄透明,风把杨树一半的叶子翻过来,金白耀眼。另一个瞬间是:深秋的傍晚,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刚跑完一个一千五百米,四个人坐在三里屯路口的马路牙子上,一人一瓶啤酒,喝一口,待一阵,指点一下街上走过的特别难看的男人和特别好看的姑娘,心里想,这些好看的姑娘晚上都睡在哪张床上啊?小说第一版是二〇〇三年出的,出版之后,在上海书城做了第一场签售会。来了四个读者,其中一个,白裙子,送了一大捧白色玫瑰花,花比人还大,字也没要签,放下花,说了一句“谢谢你的书”,就走了。

这四个读者和一捧花坚定了我的文学理想,改变了我对上海女生的看法。从那时起,一直心存感激。

无论从写作时间、出版时间还是故事发生的时间来看,《北京,北京》是“北京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这一部讲的是妄念,妄念的产生、表现、处理、结果。

我后来是这样定义妄念的:“如果你有一个期望,长年挥之不去,而且需要别人来满足,这个期望就是妄念。”

故事发生在一九九五年至二〇〇〇年,里面的年轻人在二十四五到三十岁之间。那时候,我整天泡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的协和医学院,整天见各种人的生老病死以及自己的妄念如野草无边,整天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到了毕业之时也没有答案。

青春已残,处男不再,妄念来自三个主要问题:一、干啥?这副皮囊干些什么养家糊口?如何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二、睡谁?踩着我的心弦让我的鸡鸡硬起来的女神们啊,哪个可以长期睡在一起?人家乐意不乐意啊?不乐意又怎么办?三、待哪儿?中国?美国?先去美国,再回来?北京?上海?香港?

那时候,我给的答案是:宁世从商,睡最不爱挑我毛病的女人,先去美国再回北京。现在如果让我重答,答案可能不完全一样。想起苏轼的几句诗: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吃过了”和“没吃呢”的心境很难一样,所以现在重答没有意义。

三十五岁之后,这四部长篇小说之后,我又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年轻气盛时候的肿胀似乎消失了,又似乎以另外一种形式在另一个空间存在,累惨了,喝多了,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让我在睡梦里哭醒,听见有人唱:“事情过去好久了,话也没啥可说的了,但是有时想起你,还是真他妈的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