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第2/3页)

有时我听他们商量着,如何灭掉家里这一窝老鼠。他们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们在睡觉前,听见桌子底下的动静,说着要灭老鼠的事,说着说着全睡着了,从来没有人动手去做。猫在刚开始落土时就逃走了,村里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为被人拴住没有走掉。人为啥也没走掉呢?

我父亲依旧在半夜上房扫土。不是从东墙的梯子,而是从天窗直接爬到房顶。门和窗户都被土埋掉了。父亲上房后,先扛一把锨,在昏黄的月光里走遍村子,像我数年前独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从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顶一跨脚就能上去。我父亲趴在一户人家的天窗口,侧耳听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又起身走向另一家。当回到自家的房顶“刷刷”地扫土时,依旧有一只鸟站在背后的矮树梢上,“啊、啊”地对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只鸟了。

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变成老鼠。

我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道路还没有全部被沙子埋没。在人还可以走掉时,人人怀着侥幸,以为土落一阵会停。

不断有鸟飞过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更多的鸟飞过村子,在远处一头栽下来。可能有个别的鸟飞走了。

我在那时变成了鸟。

一只一只鸟的命,从天上往下落。在它们未坠落之前,鸟的命是活的。鸟的惊叫直冲云霄。它们还在空中时,我能接住它们的命往下活。我那时已经在土里了。家人说得对,我确实被土埋掉了。我坐在墙根儿打了个盹儿,或许想了一会儿事情,身体就不见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见自己扇动翅膀,看见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间,很大的一双翅膀,悠然伸展开。我被它覆盖,温暖而幸福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是我的翅膀上面,那双鸟眼睛看见的世界。我并没有飞掉,只是在那一刻展开了翅膀。

以后的日子多么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了。在一只鸟的眼睛里,村庄一层层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渐低矮的树梢上多了一只鸟。他们拿土块打它,举起铁锨撵,它飞出几米又回来,见了家里的谁都“啊、啊”地叫。后来他们就不管它了。

他们在那个昏黄的下午,发现我不在了。那时他们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头上的土。多少年后他们都不知道,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们从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里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们抖完土进到屋里,很快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天收工回来,家里人都要相互环视一遍,确认人都在了才开始吃饭。

他们又来到院子,大声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声,七八个声音,此起彼伏。我在树枝上“啊、啊”地叫,一块土块飞过来,险些打着我的翅膀。我看见是弟弟扔的,赶紧飞开。

过了一会儿我飞回来时,他们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弟弟拿一把铁锨,说要到我喜欢待的地方去挖挖,看能否在土里找见我。父亲却坚信我走远了,让他们别再费劲,都快进屋去。他们说话时我就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圆睁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们。

每天夜里我都跳到房顶,头探进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从前我睡觉的那片炕。父亲半夜出来扫土时,我又落到一旁的树枝上,直直地看着他。他扛着锨在昏黄月光下的村子里,挨个窥视那些天窗时,我就飞在他头顶,无声地扇动翅膀。

仿佛永远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阳在千重尘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会儿站在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房顶。他们很少出来,地里的庄稼被土埋没,外面彻底没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着翅膀上的土,不住从土中拔出双脚。从外面看过去,村庄已成一座连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天上不往过飞鸟了。我有些寂寞,就试着下一个蛋,一转眼就找不见了。我用爪子挖,用翅膀扇,都没用,土太厚了。过了一个月,我都快淡忘这件事了。突然,从我丢蛋的深土中钻出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正要飞开,老鼠说话了:爸爸,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才变成老鼠,你也变成老鼠吧。你变成鸟,想在被土埋掉前远远飞走。可是,满世界都是土,我们只有土里的日子了。

那以后我才知道,好多人变成老鼠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张富贵、麻五、冯七、王秀兰、刘五德,全鼠头鼠脑在土里生活,而且一窝一窝地活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昏黄月夜,耳朵贴着那些天窗口听见的已不是人的呼噜和梦呓,而是“叽叽”的老鼠叫声。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是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驼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叽叽”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