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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对某一位作者的精神产品姑且作出评价,我们并不一定需要知道他思考过什么素材,或者他对这些素材想出了些什么,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必须读完他所有的作品。其实,知道他是如何思考就已经足够了。作者思考的方式,他的思维的基本特性和大致素质,会精确反映在这位作者的文体之中。也就是说,一个人的文体会显示出这个人所有思想的形式特性,而这一形式特性是始终如一的,不管这个人思考的素材如何各自不一,也不管他得出了些什么思想。这就好比是一块面团:虽然可以捏出各种不一的形状,但这些形状始终是由那同一块面团捏成。所以,当路人向欧伦斯皮格尔[7]打听要走多长时间才能抵达下一目的地时,欧伦斯皮格尔作出了似乎是荒谬的回答,“继续走!”——欧伦斯皮格尔的目的就是从问路者的步速算计出这一问路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够走出多远的距离。同样,我只需读上几页某位作者的文字,就可以约略知道他能对我有多大的帮助。

正是由于私下里意识到这种情况,所以,那些平庸的作者都尽力收藏起自己独有的、自然的风格。这样,他们就首先被迫放弃自己质朴、无华文体。因此,质朴、无华的文体尤其属于高人一筹、充分感受到自身优势并因此充满自信的思想者。也就是说,那些思想平庸的作者完全不敢下定决心直写自己的所思,因为他们怀疑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会显得简单、幼稚。但其实,直写自己的所思总还是具一定价值的。所以,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地写作,把自己确实思考过的相当一般的点滴东西,以朴实简单的方式传达给读者,那么,他们所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可以让我们一读;在其特定的范围之内,甚至还是有一定的教益。但他们却偏偏没有这样做。他们力图显得比实际上想得更多、想得更深。所以,他们在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喜用生僻的字眼、复杂的长句、时髦和牵强的短语。那些套叠的句子拐弯抹角、闪烁其词。这一类作者就在既想传达这些思想、又想掩藏起这些思想之间左右为难。他们很想把自己的思想装饰一番,以显示出一副渊博、高深的样子。这样,读者就会以为在他们所写的东西里面另有更多读者暂时还不曾察觉的东西。因此,有时候,他们把自己的想法用短小、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格言式句子零碎表达出来——这样,就好像是别有一番深意在这些句子之外(谢林关于自然哲学的著作就提供了这方面的绝好例子)。有时候,他们又会把自己的思想淹没在滔滔的语词里面,其啰嗦、繁复让人忍无可忍,就好像他们的思想不花费庞大的工夫就不足以说得清楚一样。其实,他们脑子里面也就那么一些简单至极的想法,甚至只是老一套的滥调(属于这一类的大量例子见之于费希特的大众作品和许多其他不值一提的草包所编的哲学教材)。或者,他们会看中某一自以为考究和很有文化的风格,例如,尽力写出某种缜密、深沉、科学的味道,而读者则被这些又长又臭、但却没有内容的巨无霸句子折磨得头昏脑涨(由那些不知羞耻的黑格尔门徒编写的黑格尔刊物《科学知识年鉴》尤其为我们提供了这一类例子)。又或者,他们刻意写出机智、俏皮的笔法,看上去十足的疯疯癫癫、精神错乱。诸如此类的情形不胜枚举。他们所有的这些努力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经常使读者无法看清他们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他们写下没有丁点思想的名词、句子,但却又冀望别人以此想出点东西。诸如此类的努力,其背后不外乎就是拼命寻求新的手段,把字词当作思想贩卖给读者;并且,通过运用新的字词,或者旧词新用,或者拼凑、组合短语和句子,造成作者有头脑思想的假象,以弥补作者恰恰在这一方面所痛心感受到的欠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时而采用这一手法,时而又变换另一种方式以冒充学问和思想——此情此景真的让人忍俊不禁。这些手段可能暂时欺骗了没有经验的读者,但这副死面具迟早会被人们识穿,招徕别人的笑话。到了那时候,又得变换新的花样了。我们看过不少作者下笔狂热奔放、酣畅淋漓,完全是忘乎所以的样子;但转眼就在接下来的第二页却变成了严谨认真、引经据典,一副学问大家的派头,其咬文嚼字、拖沓凝滞的文体,就像以往克里斯蒂安·沃尔夫所惯用的文体——虽然现在披上了现代的外衣。但最经久耐用的办法还是写出含混、让人不明所以的文字——但这只在德国才吃得开。在德国,费希特最先采用了这一风格,谢林则把它发扬光大,而到了黑格尔手里,这种风格达到了极致;而且效果相当令人满意。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出无人能懂的东西更加容易,而以人人都可以明白的方式表达出重要、深奥的思想则是最困难不过的。令人费解的文字(Das Unverstandliche)是与无知和缺乏理性(Unverstandigen)紧密相关的。在这种令人费解的语言背后,极有可能是故弄玄虚,而不是深不可测的思想。如果作者真有头脑思想的话,那他是用不着使出这些招数的,因为有了思想就可以以自身的样子示人。贺拉斯的这些话语也由此得到了证实:

合乎理性的思考是良好写作的条件。

但其他作者却像那些试验多种不同金属以代替那唯一和不可取代的黄金的人。其实,作者最需要提防和避免的,就是明显在极力显示比实际上更有头脑思想,因为如果作者是这样做的话,那反倒引起读者怀疑这位作者并没有什么思想——道理就在于一个人总是冒充拥有自己实际上欠缺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如果我们说作者的文体朴实无华,那就是一条赞语,因为朴实无华意味着这位作者能够以自身的样子示人。朴实、无华一般来说都能获得人们的欢心,而有失自然总是惹人反感。我们也可以看到:每一个真正的思想家都是努力争取以尽量单纯、清晰、准确和扼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据此,简朴不仅始终是真理,而且也是天才的标志。文体是因思想而变得优美,但那些假冒思想家却尝试让自己的思想因文辞而获得美感。语言文字只是思想的剪影;写出模糊或者拙劣的文字其实就是思维迟钝或者混乱。

所以,写出良好文体的首要律条,就是写作者必须言之有物;事实上,仅仅这么一条规则本身就差不多足够了。这一规则含意多么深远啊!而无视这一规则却是德国哲学著作的写作者和思辨作家的通病,尤其是自费希特时代以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注意到哲学作者很想显示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其实,他们却没有可说之话。这种由大学的假冒哲学家所引入的写作方式,甚至在这一时代显赫的文学名家的作品中也屡见不鲜。这也是句子里出现两歧甚至多歧含意的由来,也是生产出所有这些的母亲:冗赘、淤滞不畅的文气,即法国人所说的僵硬的文体(stile empese);不着边际、哇啦哇啦一发不可收拾的词语;不知疲倦的长篇大论以掩盖作者缺乏思想的苦况,就像风车一样咯吱咯吱转个不停,使人头昏目眩。这种文字可以让我们读上几个小时而始终无法把握住哪怕是一个清楚、具体表达出来的思想。臭名昭著的《哈尔年鉴》——后来是《德意志年鉴》——就为我们提供了在这些方面的大量典型例子。谁要是有了值得一说的话,那他是用不着使用夸张、有失自然的字词、复杂的短语和幽暗不明的隐喻以遮盖自己的意思。相反,他会简单、清楚、朴实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并且确信能以此产生效果。所以,谁要是使出上述的招数,也就以此暴露出自己欠缺头脑思想和知识。与此同时,德国人的沉着和耐性已经使他们习惯了形形色色的文字垃圾。读者读完一页又一页却又不知作者到底要说些什么。德国的读者们误以为这一切都理当如此,殊不知作者只是为写而写。相比之下,一个具有丰富思想的优秀作者很快就会让读者相信:作者是认真的,作者的确是有话要传达给读者。这会促使有头脑的读者耐心、认真读下去。正因为这样的作者的确有内容要传达给读者,所以,他总是以最直截了当和简单明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是因为他的目的就是激发和唤起读者和自己一样的思想。据此,他就可以与布瓦洛[8]一道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