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第3/3页)

如果我们通过到此为止所作的议论,认清了历史作为认识人性本质的工具,在这方面逊色于文学艺术;而且,历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最后,人为把历史构筑成有开始、有中间、有结束的一个整体——其各个部分之间都有着含意丰富的关联——的努力是注定要落空的,是建立在对历史的误解之上;——如果我们认识到上面这些,那似乎我们是想要否认历史有其价值了,除非我们能够指出历史的价值所在。但历史,除了逊色于艺术和不见容于科学的这些不足之处以外,却的确自有其独特的、有别于艺术和科学的活动领域——在这里,历史尽可以堂堂正正地立足。

历史之于人类就犹如理性机能之于个人。也就是说,正是得益于人的理性机能,人类才不仅不会像动物那样局限于狭窄、直观所见的现在,而且还能够认识到大为扩张了范围的过去——它与现在相连接,也是现在所由出。人类也只有经此方式才可以真正明白现在本身,甚至推论将来。相比之下,由于动物欠缺反省、回顾的认识力,动物就只是局限于直观所见,亦即局限于现在。所以,动物与人们在一起就是头脑简单、浑噩、无知、无助、听天由命,甚至驯服了的动物也是如此。与此情形相类似的就是,一个民族不认识自己的历史、只局限于目前一代人的现在。这样的民族对自己本身和现在所处的时代都不理解,因为他们无法把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并以过去解释现在。他们也就更加无法估计将来。一个民族只有通过历史才可以对自己的民族有一个完整的意识。因此,历史可被视为人类的理性自我意识;历史之于人类就等于以理性机能为条件的协调统一、反省的意识之于个人。动物就因为欠缺了这统一、反省的意识而囿于现时此刻。所以,历史中的每一空缺就犹如一个人反省自我意识中的空缺。面对古代的纪念物,例如金字塔、古庙、尤卡坦半岛的旧宫殿等,而又无由了解这些古物的含意,那我们就会茫然没有头绪,就像看着人的举动、被人役使的动物一样;或者就像看着自己以前写下的暗号,但现在忘了其含意的人。这种情形的确就像是一个梦游者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睡着时所做出的事情而不得其解一样。在这一意义上,历史可被视为人类的理性或者反省意识;它代表着为全人类所直接共有的自我意识,而全凭历史的作用,我们人类和人性才真正联系成一整体。这就是历史所拥有的真正价值。据此,人们对历史所普遍共有的、压倒性的兴趣,主要就是因为历史是人类对自己的关注。语言(Sprache)之于个人的理性(语言是运用理性不可缺少的条件),就等于文字之于在此指出了的整个人类的理性,因为只是有了文字以后,整个人类的理性才开始其真正的存在,情形就跟只是有了语言以后,才有了个人的理性一样。也就是说,文字把那被死亡频频中断,并因此是支离破碎的人类意识重新恢复一体。这样,在远祖那里就产生了的思想可以交由后代子孙继续思考、完成。人类及其意识被分裂成了数不胜数匆匆即逝的个体,文字则对此作出补救,并对抗着不可阻挡地匆匆溜走、夹带着遗忘的时间。石头文物一如书写文字,也可被视为人们所作出的补救努力,而不少石头文物比文字还要古老。那些动用了成千上万的人力、耗资巨大、费时多年才建造出来的金字塔、巨雕、墓穴、石塔、城楼、庙宇——面对这些建筑物,谁又会相信那些发起建筑这些东西的人,眼里只是盯着他们自己及其短暂的一生?要知道,这些人在其有生之年都无法看见这些建筑物竣工。或者,谁又会相信他们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排场、炫耀的目的?真的相信这只是被粗糙、无知的大众硬逼出来的借口?很明显,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就是向相隔遥远的后代传话,与这些后代搭上联系,从而把人类的意识统一起来。印度、埃及,甚至希腊、罗马留下来的建筑物都是为能保存数千年而设计,因为这些古人具有更高级的文明,他们的视线范围因此缘故更宽更广。相比之下,中世纪和近代的建造物却是计划保留数个世纪而已。这同时也是因为文字已经使用普遍,尤其是发明了印刷技术以后,人们更加放心留下文字了。不过,就算是近代建筑,我们也可从中看到那种要传话给后世的冲动。所以,损毁或者破坏这些建筑物以为低级、实用的目的服务,就是可耻的行径。文字纪念物与石头纪念物相比,并不怎么害怕大自然的风雨侵蚀,而是担忧人的野蛮、破坏行径,因为人的野蛮破坏能够发挥更大的威力。埃及人打算把两种纪念物结合一道,因为他们在石头建造物上面加入了象形文字;他们甚至还补充图画呢——以防在将来的日子,无人再能明白那些象形文字所要传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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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翻译成“大概”的德语词组(“Im Allgemeinen”),直译就是“在普遍性方面”。——译者注

[2] 叔本华对“菲利斯丁人”的定义是“被文艺女神抛弃的人”、“没有精神需求的人”(见拙译《人生的智慧》第二章,叔本华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