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第2/3页)

因此,只要艺术的素材是理念,而科学的素材是概念,那艺术和科学所从事的就都是永恒存在,并且永远以同样方式存在之物,而不是现在是、过一会儿又不是,现在是这样、过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东西。正因此,艺术和科学所关注的,就是被柏拉图列为真正学问的唯一对象的东西。相比之下,历史的素材却是个别、零星之物及其细节,还有个中的种种偶然、变故,是只存在一次、以后永远不再的东西,是错综复杂、风中流云般变幻不定的人类世界——在这里,小小不起眼的变故经常就可以改变一切。从这一观点出发,历史的素材看上去似乎并不值得人们对其认真、勤勉地观察和思考。正因为这考察的对象是那样的倏忽、短暂,我们就应该选择并非倏忽、短暂的东西作为考察的对象。

最后,由黑格尔那扭曲思想、毒害精神的虚假哲学所特别刮起的风气,亦即力图把世界历史理解为一个有着预先计划的发展整体,或者用这些人的话说,要“有机地构筑起历史”——其根源其实就是一种粗糙、庸俗的唯实主义(Realismus)。这样一种唯实主义把现象视为这一世界的自在本质,误以为现象及其形态和事件才是重要的。另外,上述努力悄悄地得到了某些神话基本观点的支持——这些基本观点一早就作为前提被确定了下来。情况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人们可能就会提出这一问题:这样的一出人间喜剧到底是为了哪一位观众而上演?这是因为既然只有个人,而不是人类整体,才具有真正、直接的统一意识,那么,人类生活进程的统一体就只是一种虚构。此外,正如在大自然只有物种(Species)才是真实的,物类(genera)只是抽象而已,同样,在人类中也只有个人及其生活过程才是真实的,民族及其生活则只是抽象概念。最后,虚构出来的历史体系在乐观主义的引导下,发展到最后无一例外就是这样的国家:人民食物营养充足、舒适愉快、心宽体胖,国家有着井然有序的体制、优秀的司法和警察、发达的工业和技术;最多再加上智力得到完美改善——因为这最后者就是事实上唯一可能做到的,而属于道德上的东西在本质上是无法改变的。但是,根据我们内心意识的证词,一切却都取决于我们内在的道德成分,而这些道德成分唯独只存在于个人,具体则表现为这个人的意欲方向。其实,只有个人的生活历程才会有内在的关联、统一和真正的含意:这样的一生可被视为一种教训,其含意则是道德方面的。只有内在的事件——只要这些事件涉及意欲——才具有真正的现实性,并可称为真实的事件,因为只有意欲才是自在之物。在每一微观世界里面都有着完整的宏观世界,而宏观世界所包含的也不外乎就是微观世界。多样性是属于现象的,外在事件只是现象世界的造型,因此并不曾直接具备了现实性和含意,而只是间接、经由这些外在事件与个体意欲的关系才具有了现实性和含意。所以,试图直接说明和注释这些外在事件就好比是要在变化多端的云里看出人和动物一样。历史所讲述的,事实上不过就是人类漫长、沉重和混乱不清的大梦而已。

那些把历史哲学甚至视为所有哲学的首要目标的黑格尔信徒,应该看一看柏拉图是怎么说的。柏拉图不知疲倦地反复强调:哲学探究的对象是那永恒存在、永远不变之物,而不是一会儿是这样,另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东西。所有那些构筑起世事发展进程——或者,照这些人的说法,构筑其“历史”——的人,并不曾把握所有哲学都宣讲的这一首要真理,亦即任何时候都是同一样的东西,一切生、灭、变化只是看上去是生、灭、变化;只有理念才是长驻的,时间是观念而已。柏拉图是这样说的,康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们必须试图明白存在的、真实的是什么,今天乃至永远都存在的是什么;亦即认识理念(柏拉图意义上的)。相比之下,愚蠢的人们却以为总会有别样新的东西出现。因此,他们在其哲学中为历史腾出了首要的位置,并根据某一预先假定了的世事发展计划而构筑起历史。一切世事的发展都根据这一假定的世事发展计划得到了最好的指引。到最后这一计划终于大功告成:那将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的结局。正因为这样,这些人就把这一世界视为百分之百的真实,认为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得到可怜巴巴的世俗幸福。而这种世俗幸福尽管得到了人们悉心经营,外加命运的垂青,也不过就是某种空壳、虚幻、凄凉和不堪一击的东西,无论是法律、制度,还是蒸汽机、电报机都无力改善这种幸福的本质。上述的历史哲学家和历史颂扬者因此就是头脑简单的唯实主义者,同时也是乐观主义者和幸福论者。这些人也就是平庸之辈,是菲利斯丁人[2]的化身。他们同时也是的确差劲的基督徒——因为基督教的真正内核和精神与婆罗门教和佛教一样,就是看清和彻底蔑视这本质虚无的尘世幸福,转而寻求一种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存在。这就是,我再重复一遍,基督教的思想和目标是“事情的精髓”(《亨利五世》第二幕第一景),而并非他们所以为的一神论。所以,并不认为某一至高无上的神主宰这一世界的佛教恰恰比乐观的犹太教及其变异——伊斯兰教——都更接近于基督教。

因此,真正的历史哲学不应该像上述那些人那样考察永远在形成、但永远不存在的东西(借用柏拉图的话说),并把哲学认定就是事物的真实本质,而是要着眼于永远存在、永远不会消逝之物。这样的历史哲学因而并不会把人们一时的目标奉为永恒和绝对,然后就把人们一步步迈向和实现这些目标的情形以想象力巧妙地构筑起来,而是扎根于这样的认识:历史不光在其论述、编排中有违真实。其实,论述的本质就已经是带欺骗性的,因为历史总是把所讲述的纯粹个人、个别的事情当作是某种别样的东西给予我们。其实,历史所谈论的,从开始到结束,翻来覆去不外乎就是改变了名字和套换了不同外衣以后的同一样东西。真正的历史哲学是建立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之上:尽管变化无穷无尽,但我们眼前所见的永远就只是不变的同一样本质,它一如既往、恒久如一。这种历史哲学因而应该在发生的所有事件当中——无论古今,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都认出那同一样的东西;并且,尽管各地之间在风俗、人情、习惯、道德风尚等各有差别,但历史哲学所发现的始终是同一样的人性。这同一样的、在各种形式变幻中岿然不动的东西就是人的心、脑基本素质,相当差劲的居多,属于好的寥寥无几。历史所信奉的格言必须是“外形多变,本质则一”。从哲学的角度看,读完希罗多德的著作就已经算是学完历史了,因为希罗多德的著作已经包括了所有后来的历史所包括的东西:人类的奋斗、痛苦和命运——这些都是上述人们的心、脑素质,加上人们在这俗世的运数以后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