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此君臣(第2/4页)

雍正为人,确实相当刻薄。他喜欢给人扣帽子,喜欢用扣帽子伤面子的办法来整治人。比如他就曾亲笔为允禩党羽阿灵阿和揆叙题写墓碑。阿灵阿的碑文是“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揆叙的碑文则是“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雍正连死人都不放过,哪里会饶得了钱名世?因此他不但题了匾,还命令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宅查看匾额的悬挂情况。也就是说,不但要把钱名世钉在耻辱柱上,还要钉得死死的。

其实,不要说是钱名世这样的“罪人”和阿灵阿那样的“奸臣”,便是那些错误犯得不大的官员,雍正也不放过。提督(省军区司令)张耀祖被革职后,罚往军前效力。张耀祖上折谢恩,并表示“不敢有负领兵之责”。雍正批示说:你已经辜负了领兵之责,还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再有差错,还有脸活在世上吗?朕写这几个字时,都羞愧得朱笔滞涩不畅,“未知汝为何存心也”!犯官承蒙宽大处理,上折子谢恩也是惯例。只因一言不合,就挨了脆生生一记耳光,只好自认倒霉。还有一个名叫毛克明的官员也很倒霉。雍正任命他做海关监督,他上折谢恩,又兴致勃勃地请雍正“俯垂明训”。没想到雍正一盆凉水浇下来,说朕已经把你提拔到都统一级了,还要什么指示?“但取出良心来办事,银钱不如性命颜面要紧”,就这两句“粗俗之语”,你能做到便什么都行了。做不到,“便批你千百言锦绣文章”,又有什么用!毛克明自讨没趣,也只好感叹雍正这主子真不好伺候。

甚至就连雍正信赖重用的人,一不小心也会被他手里的那支朱笔刺得心里流血。四年(公元1726年)十二月,詹事陈万策(也就是写诗讽刺钱名世写得最好,被雍正赏了二十两黄金的那个人)回到家乡。为了摆谱,就向福建陆路提督(陆军司令)丁士杰借轿子和仪仗用。雍正听说以后,认为丁士杰拍马屁,勃然大怒,将丁交部议处。丁士杰是从一品的高级干部,陈万策则是正四品的中层官员,丁士杰怎么会去拍他的马屁?借给他轿子和仪仗,只不过碍于情面,抹不开脸罢了。因此丁士杰上折子为自己辩解,却挨了雍正劈头盖脸的一顿,又是“无耻之极”,又是“天良丧尽”,骂得狗血喷头。丁士杰说自己一贯洁身自好,从来不敢欺隐,从来不敢逢迎,雍正朱批说好一个无欺隐,好一个不逢迎。丁士杰说自己从来不知如何巴结上司,雍正朱批说你是不知道巴结上司,你只会巴结钦差、巴结京官么!最后雍正批道:“愚贱小人之态露矣,‘卑贱无耻’四字当深以为戒,莫令人指唾。”丁士杰不就是借了轿子给陈万策吗?怎么就至于“无耻之极”、“天良丧尽”呢?不就是为自己申辩了几句吗?又怎么就至于“卑贱无耻”、“令人指唾”呢?雍正的纲,也上得太高了一点。

然而,十几天后,雍正又在丁士杰奏报福建仓储情况的折子上批示说,“尔奏甚属可嘉!一切皆似此据实无隐,乃报朕第一著也。勉之!朕甚嘉尔之存心立志。”后来,在丁士杰的谢恩折子上雍正又批示说:“朕因尔向不欺隐,所以训尔始终如一。”这时,丁士杰又变成“向不欺隐”、“立志可嘉”了,真是前后判若两人,简直不可思议。

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杨名时的“出奇料理”。杨名时原本是吏部尚书、云贵总督兼云南巡抚,五年(公元1727年)闰三月被免职,暂时代理云南巡抚。这时,杨名时上书奏请用盐务上的节余银两修浚洱海河道。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没什么错,雍正却冷笑一声下令说,杨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国计民生,决心造福地方,那就由你自己掏钱修好了。你这辈子修不好,儿子孙子接着修,反正你们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后来,继任的云南巡抚朱纲奏报藩库银两亏空。雍正说钱粮亏空那是常德寿(云南藩司)的事。不过杨名时身为巡抚却不举报,看来是乐意替他负责了。那好,这笔钱,就要杨名时赔,不与常德寿相干。责任人无责任,不举报就是罪魁,天下哪有这种道理?雍正的这一番“料理”,真是出奇到了刁钻古怪的程度。

雍正的这些“出奇料理”,不免让人觉得他刻薄。他治下之严,更让人心寒。长芦巡盐御史郑禅宝名声不佳,不堪为此重任。但因所办事务尚未结项,雍正让他留任一年。郑禅宝上折谢恩,被雍正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雍正朱批说:“你下作贱态毕露,小心可也!身家性命在里许(里面)。你见朕将空言恐吓谁来?教而改者处分谁来?教而不改者宽恕谁来?可有一人漏网?可曾冤抑一人?不要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当睁开眼,净洗心而为之,不可将朕雨露之恩施于粪土,则实可惜也!”真是声色俱厉,令郑某人魂飞魄散。

因此不少人认为雍正刻薄寡恩,喜怒无常,更有人认为他暴烈戾深、心胸褊狭。其实不然。雍正并非动辄生怒,也并不逢人就骂。后面我们还要讲到,他骂人、训人、整治人,也疼人、爱人、宽容人。他刻薄而不寡恩,喜怒其实有常。被他痛骂的人,有骂错了的(如丁士杰),有不少也是“该骂”的。只不过换了别的皇帝,则不一定会骂就是。

雍正最痛恨的是心术不正。二年(公元1724年)十一月,巡抚金世扬刚刚调离贵州,布政使刘师恕的恶状便告了上来。这种上司在任时吹吹捧捧,离任后又说坏话的行径,最为雍正所不齿,便给了他当头一棒,说“此奏甚属巧诈”。然后问他:你说金世扬种种不是,当时如何不从实奏来?现在,人家把一切事务都料理停当,你又来说三道四,分明是“贪他人之功以为己利,无耻之甚”!因此警告他:为国家臣子的,难道可以用这种心眼对待君父?七年(公元1729年)五月,四川夔关监督隆生奏报地方事务,还说自己已派人密访侦缉,也挨了雍正的当头棒喝:“此等事与你何干?不过奏闻而已。”“如此托人访察,甚属多事。”“如此多事,可谓无知之极。”因为隆生的职司是税务,不是政务。听到什么报告一下,也不为错。但居然当起秘密侦探来,就是居心不良了。不是想找别人的岔子,便是想在雍正这里讨什么好。没想到这点小心眼也被雍正看穿。因此,雍正警告他:“你若再一犯法负恩,莫想保全首领(脑袋)也,小心!”

其实,雍正早就打过招呼:“莫将朕作等闲皇帝看!”他自诩最不好糊弄,也最痛恨别人糊弄他。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舆论二字不但不足凭,竟全然听不得。”因为撕破脸皮秉公办事者,自然舆论不佳,而好好先生们的口碑却好得出奇。另外,新官到任,一定会把当地的问题说得非常严重。过一段时候,又会报告风清民安,吏治井然。这些伎俩把戏,早被雍正看穿,因此明确表示“只可信一半”。同时,他也告诫臣僚,以后少来这一套。你们这些花招,“不但朕必闻知,何能掩天下之耳目也”?最好是老老实实的“少(稍稍)为声誉小利存私,恐难逃朕之鉴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