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2/11页)

尽管伊丽莎白时期的人们都拿梅毒开玩笑,可对他们来说这并非儿戏。玩笑可以说是一种对付灾难的勇敢办法,但也可以说是一种胆小鬼的办法。反正我就觉得伊丽莎白时期的玩笑是一种纯粹懦弱的表现。他们并不以为这东西好玩。天晓得这一点都不好玩。甚至可怜的伊丽莎白没有眉毛、牙齿溃烂,这并不好玩。他们都懂这一点。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这是梅毒造成的直接后果,尽管他们很可能知道。这个事实说明,没有哪个人患了梅毒或其他致命的性病而不感到震撼身心的恐怖,这恐怖会穿透他的生命之根。没有人看到别人得了性病而不深感恐怖的。我们的肉身注定了我们要一同分享这种恐惧感。这种恐怖太强大了,人们拿梅毒开玩笑不过是一种逃避,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巨大的寂静!人们被吓得魂不附体了。

现在么,有了药方治梅毒,我们不必太害怕了。怕了这许多年,我们可以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了。最可怕的破坏总算过去了。

那令人失魂落魄的恐惧是人类心灵的一剂毒药,它就像一个可怕的神秘毒瘤,从伊丽莎白时期起就毒害着我们的意识。那个时期的人第一次发现梅毒之毒会进入人的血液,于是大惊失色,梅毒令人代代恐惧。

我对医学一窍不通,也不大懂病理,我举的几个例子都是读书中的偶然巧得。但是我相信,对于梅毒的悄然意识及其对梅毒全然神秘的恐怖,对英国和美国人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无法估量的影响。甚至这种恐怖只显露端倪之时它就已经很厉害了。我相信,莎士比亚悲剧中的某些恐惧和失望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梅毒的危害、受了惊吓才有的。我从未猜测过莎翁是否也染上过梅毒,反正我自个儿是没得过这种病。但我承认我太怕这玩意儿了,不仅是怕,而且是恐惧。其实我倒不怎么怕它,只是一想到这东西的存在我内心深处就不寒而栗。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与绘画离题十万八千里了。可其实离题并不远。我们内心深处所想象的梅毒对我们的性生活着实是一大打击。从此以后,乔叟的真正自然纯朴就不存在了。为了生殖的性行为可能会导致一种脏病,那未出生的孩子在怀上的那一刻就沾上了这东西。想想就吓死人!是太可怕了,几个世纪以来尽管我们对此司空见惯,可还是怕它。它一直让人想起就害怕,为了让我们得到解脱,我们应该苦思冥想,竭尽全力,而不是像鸵鸟一样躲进沙丘中编几个傻乎乎的玩笑或更为愚蠢地置之不提。梅毒或任何别的性病会传染未出生的婴儿,这后果让人们害怕极了,它令任何做父亲的包括那些最干净的父亲深感震惊。我们的思想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意识到了什么东西思想就会受到致命伤,尽管这东西并未直接触动我们。所以,我相信莎士比亚笔下的某些弑父情结、哈姆雷特对母亲、对叔父及所有老年男人的惧怕,这些全是因为他觉得父亲会传染给孩子梅毒。我甚至不知道莎士比亚是否的确意识到对患梅毒的父母所生育的孩子来说,梅毒意味着什么。他或许没意识到,但他极有可能意识到了。他肯定意识到了梅毒本身对人,特别是对男人的影响。这种意识撞击着他内心深处的性想象力,撞击着他做父亲的本能并给他的生殖行为增添了些许恐怖感。

恐怖感进入了人们对于性和生殖行为的想象中,这至少是清教主义兴起的部分原因,处决查理一世和建立新英格兰殖民地也与此有关。如果真是美国人带来了梅毒,那么他们就该得到清教主义,让梅毒彻底吓破胆。

比这更严重的是,这种恐惧感会使人的思想瘫痪。人之最基本的东西就是他的性与生殖生命,他不少强壮的本能和流动的直觉所依赖的就是他的性和生殖生命。根深蒂固的亲缘本能使人们携起手来,这种血肉的亲和力促使本能意识的热流在人与人之间流淌。我们之所以能真正意识到对方,靠的是直觉而绝非理智。人与人之间相吸引,实在凭的是本能和直觉,决不是靠判断。或许在人与人的相互吸引中存在着人生最大的愉悦。相互的吸引可以使我们在二、三个小时之内喜欢我们的旅伴然后就此结束,也可以加深感情,使之变成强大的爱,持续一辈子。

可梅毒造成的恐怖感对我们肉体的交流感觉带来一大打击,事实上扼杀了它。我们从此变成了理智的人,我们只存在于各自的理念中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亲朋。肉体和血肉亲和感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思想上、社会上和政治上的同一,于是我们的直觉就瘫痪了,人类那了不起的紧张躁动也随之失灵了。我们惧怕自己的本能,惧怕自身的直觉。我们压抑本能,割断了我们与别人和这世界之间的直觉意识,这就是生殖自我受到了重大打击的原因。我们现在只把各自当成是思想、社会和政治实体,没血没肉,像萧伯纳笔下的人物一样冷酷。我们相互之间的直觉感应已经死了,我们全变冷了。

只凭着直觉,人就可以真正地意识到他人活生生的实体世界。仅凭着直觉男人就可以爱并懂得女人或世界,而且仅凭着直觉他就可以再现神奇意识的意象,我们称这东西叫艺术。过去的人再现了神奇意识的意象,现在我们按习惯仰慕这些东西。比如,习惯告诉我们要仰慕波提切利或乔尔乔尼275,所以旅行指南上给他们的绘画标上星标让我们去瞻仰。可这全是虚假的。甚至那激动,甚至人们号称从这些旧画中获得的激情,也不过是理性的激动。其实他们的直觉和本能的肉体深处并没有产生回应,并没有受到触动。他们不能这样,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一具直觉上僵死的肉体站在那里凝视美丽的躯体时往往只会产生厌恶。有时他们会感到理性的闪耀,于是他们称之为狂喜或美的回应。

现代人,特别是英美人,是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想象力去感受什么的。他们像瞎子看不到颜色一样地看待活生生的意象。想象力,包括肉体上直觉的感悟能力正是他们所没有的。可怜的人们,他们肉体上直觉的感悟力已死。他们站在波提切利所画的维纳斯前面,按习惯说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这就如同一个瞎子站在一束玫瑰、石楠花和麝香前一样,他们会说:

请告诉我,哪个是红的,让我摸一下那红色吧!让我摸一下白色!哦,让我摸一下吧!我摸的这是什么?是麝香吗?是白的吗?你是说黄色上点缀着橙色吗?可是,我摸不出来啊!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啊?是白丝绒样的还是纯粹像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