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一帧

人们问我:“是否觉得活着挺不易、成功也不易?”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说我还算活着、还算成功的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我从未住在亭子间里挨过饿,也没有苦等邮差送来编辑或出版商的回音,不曾殚精竭虑才写出沉甸甸的大作,也不曾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名人。

我是个穷孩子。我本该在险恶的境遇中挣扎一番,再怀才不遇一阵子,才混成个进项微薄、声名可疑的作家。可我没挣扎,也没怀才不遇,不费吹灰之力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作家。

这么说还真有点可惜了。因为我的的确确是出身劳动阶级的苦孩子,毫无前景可言。那么我现在算怎么一回事呢?

我生长于劳动阶级。我父亲是个挖煤工人,仅此而已,一点也不值得夸耀。他甚至不可敬,因为他常常酗酒,从不去教堂做祈祷,还总对井下的小上司长耍脾气。

作为一个承包人326,他从来没分到过好挖的地段。因为他总犯傻,不说矿上管事的好话,把人家都得罪遍了,可以说是有意这么做的。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别人待见他呢?人家不待见他,他又要抱怨,就这么个人。

我母亲估计要优越些。她是城里人,的确算得上是个小布尔乔亚。她说一口标准的英文,一点土音都没有,她一辈子也不学一句我父亲讲的方言,我们这些孩子在家也不说那种土话,只在外头才说呢。

她写一手漂亮的标准字体,高兴了就玩个花样儿,把字写得逗人发笑。上了年纪后她又开始读小说了,但十分不喜欢《十字路口上的黛安娜》327和《东林恩庄园》328。

可她只是个工人的妻子而已,寒酸的小黑帽子下是一张聪颖、光洁、“与众不同”的脸。父亲极不受尊重,可母亲却极受尊重。她生性敏感、聪慧,可能真的高人一等。可她却沦落到劳动阶级中,与比她穷困的矿工之妻们为伍。

我是个苍白羸弱的小东西,长着一只招人讨厌的鼻子,人们只拿我当一般的脆弱男孩看待,对我挺和气。十二岁那年我得了一笔奖学金(每年十二镑)到诺丁汉上了中学。

中学毕业后我当了三个月的职员,然后就生了一场严重的肺炎。那年我仅十七岁,那场病让我终生不得健康。

一年后我当了小学教师。我苦教了三年矿工的孩子们,终于得以上诺丁汉大学,但读的是没学位的师范课程329。

正如我当年高高兴兴地脱离了教职一样,我离开大学也感到如释重负。上大学意味着的仅仅是失望,绝非人与人之间活生生的联系。离开大学,我去伦敦附近的克罗伊顿教小学,年薪是一百镑。

就是在克罗伊顿,我二十三岁那年,一个女孩子抄了我的一些诗,背着我寄给《英国评论》杂志,这些诗在主编福特·麦多克斯·胡佛手中获得了辉煌的再生。那女孩是我少年时代的密友,在我家乡的矿区当小学教师330。

胡佛实在太好了,他不仅发表了我的诗,还请我去见他。那女孩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推上了文坛,就像一个公主为轮船剪了彩,船从此下海一样。

我苦写四年,才完成了小说《白孔雀》。小说很不成熟,全是凭着潜意识写成的。我想这小说中的大部分几乎是写了五六遍才算完的。不过我写写停停,从没把它当成什么神圣之作,也没有分娩的痛苦呻吟。

我会狠写一阵子,写完一点就给那女孩子看看。她总是表示羡慕。但我会觉得那不是我要的那个样子,于是又会再猛写一遍。在克罗伊顿我写得很有规律,是在放学后的晚上写。

总算写完了,四五年间断断续续地写完的。一写完,胡佛就要看稿子。拿到稿子他马上就饶有兴致地读了。后来在伦敦的公共汽车上,他声调奇怪地冲我的耳朵叫道:“英国小说的毛病都能在你这小说里找得到。”

那时,与法国小说比,英国小说毛病太多了,几乎难以生存了。“不过,”胡佛在车上又叫道,“你这人有天分。”

这话听起来挺可笑的,让我差点笑出声来。最初写小说时,他们都说我有天分,似乎是因为我比不上他们,他们反过来安慰我似的。

不过,胡佛的话里可没那种意思。我一直认为他自己是小有天分的。他看过我的手稿就把它交给了威廉·海纳曼,后者立即就接受了它,只让我改了四行字,现在谁看了那几行改过的都会讪笑331。当时说好出版后我能得五十镑。

与此同时,胡佛在《英国评论》上又发表了我更多的诗和小说,人们读后都说我有天分。这令我很难堪和气愤。我不想成为人们眼中的那种作者,因为我还是个教师。

二十五岁上,我母亲去世了。两个月后,《白孔雀》出版了,可这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又教了一年的书,然后再次犯了严重的肺炎。病好后我没再回校执教,从此开始靠微薄的稿酬过活。

放弃教职靠写作生活至今已有十七年了。我从未挨饿,甚至没有感到受穷,尽管最初十年中收入低微甚至还不如留在学校当个小学教师强。

但是,一个生来就穷的人,有点小钱就够他花的了。如果说还有人认为我富有的话,那就是我父亲了。如果母亲活着,她也会认为我出息了,尽管我一点也不这么想。

但我总觉得哪儿出了毛病,我、这个世界,或者是我们双方。我到过很远的地方,结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什么处境中的都有,其中不少人很让我敬重爱戴。

人们几乎总是很友好,我说的不是批评家,他们是另一种动物。我真想与一些人友好相处,至少与我的同胞是这样吧。

但我在这方面从未做得成功。因此说,我在这世界上是否算活着都成了问题。但我肯定与这世界处得不好。所以我真的说不上我是否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我隐约觉得,我的成功不能算人的成功。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感觉不到我与社会或我与他人之间存在很热切的或本质的接触。这中间有鸿沟。我是与某种非人的、无声的东西打着交道。

我曾认为,这是因为欧洲太老、太颓败的缘故。可到处走一遭后,我才知道不是这个原因。欧洲其实或许是所有大陆里最不颓败的一个,因为它最有生气,它生活在生命中。

是从美国回来后我才严肃地问起自己:为什么我与我认识的人之间那么缺少接触?为什么这样接触毫无生的意义?

我写下这样的问题并试图解答它,因为我感到这是个令许多人困惑的问题。

我认为答案与阶级二字有关。阶级是一道鸿沟,人与人最美好的交流全让它给阻断了。并不是中产阶级的胜利而是与中产阶级有关的东西的胜利使之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