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第3/4页)

我们尽管已经死了,可我们仍在溃烂。

彻底完了。

惠特曼这位大诗人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惠特曼一个人向前冲锋,他是一个先锋,只有惠特曼一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英国没有,法国也没有这样的先锋,欧洲的所谓先锋只是革新者。在美国也是一样,在他们之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哪个诗人像惠特曼一样闯入原始生命的荒漠中。惠特曼。没人能超过他。他那宽大奇特的营帐设在大道的尽头。现如今,已有不少小诗人在惠特曼的营地宿营了。可他们没有一个超过惠特曼的,因为惠特曼的营帐是在大道尽头,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之畔。悬崖的那边是一片碧蓝,是空邈的未来。但绝无出路,这已是死路一条。

比斯开,比斯开山顶上看到的景物190。死。惠特曼就如同一个奇异的现代美国摩西。尽管错误很严重,但他不失为一个伟大的领袖。

艺术的根本作用是载道,而非审美、傅彩、消闲与怡情。是载道。艺术的根本作用是载道。

但这“道”是充满激情、含蓄的,决非说教。一种道要改变的是你的血性而非你的理性。先改变你的血性,而后才是理性。

惠特曼即是一个伟大的道学家。他是一个伟大的领袖。他要给人血管里的血液施行大变革。

不错,美国文学尤其如此载道。霍桑、坡、朗费罗、爱默生和麦尔维尔所迷恋的均是道德主题。他们都不满旧的道德。他们本能地激情地抨击旧道德,可他们的理智上并不那么清楚什么是比旧道德更好的新道德。他们理智上所忠孝的道德其实是他们的非理性所要毁灭的。于是有了他们最致命的缺陷——双重性,在最完美的美国艺术作品《红字》中,这种缺陷就最为致命。激情的自我欲毁灭一种道德,可理智却还死死地依恋着它。

惠特曼是头一个打破这种理智上的依恋的。他是第一个抨击所谓人的灵魂高于优于人的肉体的旧道德观念的人。要知道,甚至爱默生还坚持这种讨厌的“优越”论呢。甚至麦尔维尔也不能放弃这观念。而惠特曼则头一个揪住灵魂的脖子,把它摔得粉碎,他不愧是个英雄。

“待在那儿!”他对灵魂说,“待在那儿!”

待在那儿,待在肉体中。待在四肢、双唇和腹中。待在乳房中,待在子宫中。待在那儿,哦,灵魂,待在你所附属的地方。

待在黑人那黝黑的四肢中。待在娼妓的肉体中。待在梅毒患者的肉体中。待在长满白菖的湿地上。待在那儿,灵魂,待在你所附属的地方。

《宽阔的大路》。灵魂之家即是宽阔的大路。不是天,不是天堂。不是“上方”。甚至不是“内里”。灵魂既非“上方”也非“内里”。它是在大路上的徒步旅行。

不是靠沉思。不是靠斋戒。不是靠从一个天堂向另一个天堂的探索——像那些神秘大师那样在内心中做如此探讨。也不是靠兴奋和激情。靠这些办法灵魂是无法复归其自身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上宽敞的大路。

不是通过行善,不是通过牺牲,甚至不是通过爱。不是通过好好工作。绝不是借此灵魂就可以自我完善。

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上宽敞的大路。

这样的旅行——走上宽敞的大路。彻底的接触,靠一双缓缓移动的脚行走,与一切出现在大路上的东西相遇,与同路上同步游荡的人为伴,漫无目标,只沿着大路走下去。

甚至连方向都没有。灵魂只管忠实自身即可。

与别的徒步旅行者在路上相识。如何相识?又如何别离?惠特曼说的是同情心。是同情心,他说的不是爱。同情,与他们共同感受,就如同他们自己感受自己一样。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就摸准他们灵魂与肉体的颤动旋律。

这是一条伟大的新教义,生命的教义。这是一种伟大的道德,一种实实在在生命的道德而不是救世的道德。欧洲从未摆脱过救世的道德观。今日的美国也患上了救世主义病,可是惠特曼这个美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最伟大的导师却不是一位大救星。他的道德决不是救世道德。他的道德就是让灵魂生存而不是拯救灵魂。让自己的灵魂在大道上与其他灵魂相接触,千万不要试图去拯救别的灵魂。干脆抓住它们把它们扔进地狱中去。灵魂沿着大路上的神秘方向行走生活着。

这就是惠特曼,这就是美洲大陆通过他发出的真正声音。他是第一个白人土著。

在我父亲的家里有许多住处。191

“不,”惠特曼说,“待在外面吧。一座屋子可能是地球上的天堂,可你也许会是死人。一定要躲开屋子。灵魂一经踏上大路才是它自己。”

这是美国的英雄启示。灵魂不会为自己竖起一堵防护墙的。它不会退回内心去在神秘的狂喜中寻觅自己的天堂。它不会向远方的上帝呼救。反之它要踏上宽敞的大道走向未知世界,与那些靠近它的灵魂结伴,只完成这段旅程,在通向未知世界的漫长旅途上做完与旅程有关的工作并随之完善自我。

这就是惠特曼根本的启示,是美国未来的启示。它激励了今日美国成千上万的人,这些都是今日美利坚最优秀的男女们。这个启示只能在美国才能全然为人理解并最终得到接受。

惠特曼有错误。他错就错在对“同情”这个格言的解释上。“同情”是神秘的。他仍然把“同情”与耶稣的“爱”和保罗的“博爱”混为一谈。惠特曼同咱们一样走到了爱之大道的尽头。他无法自持,所以他走上了大路,这条路是伟大情感的爱之路的伸延,远远超过了耶稣的受难地加弗利。可是,爱之路却是在十字架下终止的,无法再伸延了。想要延长它只能是妄想。

他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同情》去做,尽管他很努力依此去做,可他还是一个劲儿不由自主地把同情解释为爱和兄弟博爱。混淆!

这种混淆(交融),全体,同一种身份,自我偏执狂全来自旧的爱之观。这等于是把爱的观念变为合乎逻辑的肉体行为。这真像福楼拜和麻风病患者192。把不合格的博爱当作一种拯救灵魂的手段,这种做法还很有效呢。

现在惠特曼想让他的灵魂自救,他自己是不会救自己的灵魂的。所以他才不需要基督教的教义去拯救灵魂呢。他要的是超越基督教的善和爱,从而让灵魂最后获得自由。爱之路绝不是宽敞大道。它是一条狭窄的羊肠小径,灵魂在这条路上受着挤迫。

惠特曼要把他的灵魂带到大道上。可是他失败了,他没能够摆脱“救世”的旧套子。他把自己的灵魂逼到悬崖边上,然后又盯着下面的死亡。他就在崖畔安营扎寨,他已失去了力气。他把同情当作爱与善的伸延,可这下却几乎把他拖向疯狂与灵魂的死亡。就是这一点赋予了他一种做作,不健康的阴魂之气。